郑晟从下午到晚上的时候一直感觉右眼在跳，心里总升腾着一股不祥的预兆悬而不决。他有些心慌地吃了口味同嚼蜡的甜点，胸一直闷闷地，祈祷着只是最近自己操劳过度的神经紊乱。他都有点记不清和她那次争执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大概比两个月多一点，比三个月少一点。
他克制不住地回溯起那天的经过以及走廊内和她的偶遇。她的仪容一如既往地好，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就是眼窝里蓄着的忧伤似乎又添了几分。杨贺风似乎很器重她，下课了还留她特别谈话——一反杨贺风平常的性格。真是同当年的他们一样。
他叹了口气，又感叹自己的荒谬可笑。现在频频回首流连忘返，已经毫无意义。
他拖拽着沉重的步伐挪动到书桌前，捡起没有盖盖的红笔准备批阅卷子。翻开一摞摞冗杂繁多的卷面，书香和印刷气味扑面而来，但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却令他有些反胃。潦草、工整的字迹交织纠缠在一起，让他感觉格外眼晕。本来一目十行的他草草读了几行，竟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他又重新回到句首，确认没有错别字和段落梗概后，又继续了浩大的漫长批阅工程。
当郑晟批改完所有的卷子和剩余的作业，已然是傍晚。不光学生们劳累，多余的那份操劳总是自然地留给了老师。他们风光无限的背后的心酸和疲倦无人知晓。他习惯性地想抿一口杯子里的咖啡，可浑然忘了没有冲泡，牙齿结实地磕在了光滑的玻璃杯沿。他边倒吸着凉气边揉着酸胀的牙床，扭头凝望着半掩窗帘外渐渐暗下来的夜幕。街口车流如织，华灯初照。
不管白天怎么忙碌，郑晟单调生活中唯一的幸福和盼头便是月升之时，因为夜晚是属于他的。可现在当他准备尽情挥霍平日无比享受的时光，却不再觉得这份奢侈如当初般肆意美丽。就像是成年后再看儿时津津乐道的动画片，除了那份碎冰般在湖面残喘的童趣，别无它感。令他诧异的是，他不禁怀念起她如天籁般动人的声音，以及她阳光灿烂的笑容。如果说当初亲近易歆有出于对于她的怜悯和纯真的眷顾，如今这份纯粹却掺杂了一块以不可遏制的速度蔓延开来的污渍，令他无比惶恐。
郑晟突然站了起来，像是魔怔般地拉开了书桌橱柜翻找着。不出所料，他轻而易举地就在一个小铁盒内找到被精心存储的一把钥匙。那是他临走时易歆塞给他的备用钥匙，以防不备之需。紧紧地将钥匙攥在拳头里，郑晟感觉自己手心都有些发汗，闪烁着金属般光泽的钥匙在手中滚烫无比。
她始终一如既往地信任他。这么想着，郑晟随手披上了件外套，锁门离去。
真是造化弄人。郑晟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连招呼都不打就登门拜访这一之难以想象的壮举得以实施，尽管他的初衷纯属拜访。郑晟无法想象倘若易歆回家时与他撞了个满怀、像个盗贼一样被抓个正着的狼狈场面。这算什么——私闯民宅吗？
郑晟如若要给自己辩护的话，此举纯属在目的之外。他本来不想轻率地拜访易歆，更不愿没有由头就开启对话；只是单纯受脚步的驱使，打算去她门口徘徊一下。他近期才从墨亭那里得知蒋雯再次出境工作的消息。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敢在易歆门口驻足停留。当他看到玄关外摆着易歆常穿的那双粉色拖鞋和已经不翼而飞那双凉鞋就推断出，她此时并不在家。
郑晟的心顿时怔了怔。紧接着，他做了一个自己曾经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要实施的大胆决定。不知是受什么心理的驱使，郑晟还是鬼使神差地将钥匙插进密码锁的钥匙孔内，按下了门把。伴随着一声“请开门”的声响，门无声地滑开了。
屋内的陈设基本一切如旧。一些日用品随意地堆积在茶几和门前的橱柜上，零零散散地有些凌乱。地面上薄薄地浮着星点尘土碎屑，显然不像每天都被精心打扫的样子。他曾经送给易歆，被她放置在沙发上的书已经不复存在，而那些东西曾经摆放过的位置早已不经意间被新的物品所取而代之。
事到如今，这就由不得他唐突无礼了。不留痕迹的短暂拜访，是不会引来怀疑的。就算被发现，也可以借口说曾经有重要的东西遗留。是的，作为不请自来地登门，这些显然都是站不住脚、并不能为他这一不妥举动辩解的借口。尽管如此，郑晟也不愿费力再徒劳地掩饰了。
易歆走的时候似乎忘记闭拢客厅里的窗户，外面喧嚣的声音依旧源源不断地泻了进来，比下午的时候稍有所减弱。郑晟居住的楼层只易歆矮一层，平时所听到的噪音也基本一致。除了他的楼离商业区更加偏远一点，有时候外界的噪声没有这般明显。一些书本杂乱地丢在沙发上，夹杂在中间的还一些散落的纸张和文件。郑晟敏锐的目光第一眼就捕捉到了几本今年的必读材料，那黑色的封皮在这密闭的空间显得格外压抑和落寞。红色的标题醒目跳脱，像是一滴鲜艳的血被衬托在死寂的黑之前，格外张扬夺目。
把伤口撕开，一次次露出血淋淋的皮和肉，伤才能好得更快。这句针对肉体没有丝毫用处的箴言，对于疗愈人的精神倒是功效显著。
这句话在郑晟的舌尖滚动着，像一颗晶莹小巧的玻璃珠在舌尖上下回旋翻转着。他像是被摄了魂一样抑制不住地踱步进了主卧，伫立在了被潦草整叠过的床铺前。
郑晟严厉地警告自己的行为，企图将自己的脚步撤回门口再火速离开，顺便抹去自己曾来过的痕迹；可是他做不到。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可是他无论如何就像对她一样，狠不下心做出决绝的割舍。
易歆的卧室布局还是记忆中模糊的样子。除了桌子上的资料和作业依旧堆积如山随意地摊开着，床品从之前清亮的浅蓝色换成了素净的灰色——这和郑晟此刻的心境倒有些搭配。郑晟踱步到已经是一团乱的书桌前，无心地扫了一眼桌面最上方，下面压了好几层书本的一个深蓝色笔记本，眼睛却再也挪不开了。在上面跳跃的一行行字使他感到突如其来的惊悸，他不得已弯下腰才喘上肺部正在拼命渴求的这口气。额头不受控制的沁出了几颗豆大的汗珠，从他冰凉的侧脸滚落到脖颈。他顾不上礼节地慌乱浏览着笔记本的每一页，映入眼帘的每个字都陡增着他的惊惧。
这算不上是日记本或日志，更像是一个记录了易歆不同时期心境变化和成长的随笔册。笔记的前半部分多以日记的形势，有时候还精心地画上了当时的天气和心情。而到了后半段，则涵盖了种种形式，基本上全部由圆珠笔撰写，文字的排版也变得随意和杂乱了起来。有些字迹工整娟秀，而有些甚至潦草到难以辨识。上面有随手记录的一串电话号码，有验算数学的草稿纸，也有易歆闲情趣志写的诗词。但真正令郑晟脊梁骨发凉的是她大约小学时期记录下的日记和她近期的一些心情记录，阅后能同时感受到毛骨悚然和愤慨。这几段日记认真地按照时间顺序工整的记录在了临近的前几页，标注的日期能清晰看到时间的流逝和易歆的成长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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