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雾非雾，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幻境刹那间消失，杨戬发觉自己已置身于一片奇特的柳树林中。
林中站着一位女子，华美的白衣像雪山一样纯洁，锦绣的腰带像蓝宝石一样高贵，衬托着她修长挺拔无可挑剔的身材，但是她的脸上，却有一个近乎狰狞的彩绘面具。
“主人……”耳畔忽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哮天犬从柳林中斜刺里穿出，冲到杨戬身边，变回了人形，跟在他身后的藏獒踏雪则乖巧地在一丈开外停住了脚步。
杨戬惊喜万分，搂过狗儿毛扎扎的脑袋揉着，“你没事？刚才去哪了？”哮天犬回身望望柳林里的女子，悄悄对主人说：“她是澄兮仙子，踏雪告诉我的。”
澄兮，杨戬心中默念，抬眼看向戴着面具的女子。女子沉默着，似乎在面具后注视着他，但杨戬却看不清她的眼睛，在整个面具上，他无法找到可以聚焦的眼眸。
他们就这样谁也不说话，相对而立，也许他们各自在思考着什么，也许他们在沉默中交流着什么，哮天犬不敢插言，虽然在他的念头里也渐渐产生了模糊的答案。
终于，杨戬开口道：“仙子就是我要找的人。”
澄兮淡淡地说：“只怕要令司法天神失望了。”她的声线很优美，与她的面具形成更大的反差，令杨戬几乎产生一把摘掉她面具的本能冲动。
杨戬定了定神，沉声道：“仙子已经知道我所求何事了，夸赞与颂扬的话杨戬不擅长，但仙子定能体会我的诚意。”
澄兮一字一顿地说：“非不愿为，是不能为。实不相瞒，你的所求，我能力有限，做不到。”她停了一下，又低声补充道：“我能做的，都已做了。天地之大，请司法天神另寻高明吧。”
杨戬不觉有些失望，却又不甘心，“仙子没有试过，又怎知做不到呢？雪域的子民得到你的庇佑，我羡慕他们，如今中原的百姓有难，都是神的子民，仙子能为他们降下仁慈的甘霖吗？”
“司法天神，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随着这声呵斥，柳林中一左一右跑出两个丫头，正是抚琴与按箫。
抚琴气冲冲地指着杨戬，“我主人都说了不能为，你这人怎么没眼色啊？”
杨戬对抚琴礼貌地一揖，“姑娘请见谅，在下心中焦急，因而言语冒失。”他依旧看向澄兮，“西天佛祖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不敢求仙子能救所有人，但能救一人，便是救了一个家，杨戬也感激不尽。”
澄兮默然不语。按箫没好气道：“一人和所有人有什么分别，难道你要让我家主人……”
“不许胡说！”按箫话没说完，就被澄兮严厉地打断了。
杨戬道：“仙子究竟有何为难之处，可否明示？或仙子对天庭有什么要求也请对杨戬说，杨戬都可以替陛下答应。”
却听澄兮冷冷道：“我知道司法天神权倾三界，自然什么要求都不在话下。可惜我远居雪域深山，与你们显贵的神仙从无往来，更对高高在上的天庭没有任何要求。”
杨戬自知失言，脸色微红，他自己性子高傲，想必这位雪域神女也性高气傲，断不是倾慕荣华富贵之人，否则也不会索居高原，刚才那番话倒惹恼她了。想起澄兮这一路对他的善意，他愈觉受窘，可说出去的话又收不回。
果然抚琴开始下逐客令，“我看你的狗比你这人实在。你赶紧走吧，回你的天庭去。”
“抚琴，不得对客人无礼。”澄兮责了抚琴，换了轻松的语气，“我知道司法天神有三月之期，不会急着这一天，既然远道而来，何妨让我尽尽地主之宜。”
杨戬目的没达到，本就不肯轻易离开，听她这么说，心中暗自琢磨或有转机，便欣然道：“杨戬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仙子盛情。”
澄兮带他参观这片柳林，杨戬一边赞叹左旋柳顽强的生命力，一边心中盘算，若说这位澄兮仙子不肯帮忙，她完全可以避而不见，以她的法力似乎不难做到。
她化身卓玛之时，引他一条错路也易如反掌，甚至不需暗算，雪崩也足以要他性命。
若说这位澄兮仙子引他来见是乐意帮忙，却为何他一旦开口又遭拒绝。若是她一心拒绝，却又为何留他做客？
他思来想去，觉得澄兮可能的确有什么难处，令她彷徨犹疑。于是杨戬找了个话题作为突破口。
“仙子避居世外，却对杨戬一举一动了如指掌，真是令人忐忑啊。”
澄兮并不隐瞒，“我能知道你的过去，是靠师父留给我的玉玲珑。只要我问它，它就能告诉我所有发生过的事。”
杨戬笑道：“那倒像我师祖的昆仑镜。在昆仑山的时候，我常常遗憾昆仑镜只能知晓过去，但不知你的玉玲珑能卜知未来吗？”
澄兮也笑了，她的面具只覆到鼻翼下方，所以她笑起来丰润的红唇与晶莹的贝齿一览无余，更令人遐想无限，“我的玉玲珑也一样不能。我相信天下不论什么样的宝贝都不能预知未来，因为未来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念由心生，心随念动，瞬息万变。没有注定的结果，一切皆有可能。”
“杨戬受教了。”他听她这一番话，品味其中含义是谋事在人，反而平添了信心。
这时，他忽然注意到小路的两边开了许多红得诡异的花，不禁脱口问道：“这是什么花？居然不长叶子。”
澄兮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曼珠沙华，地狱之花。”杨戬心中暗暗一惊，这就是传说中绝恨河畔彼岸花？
澄兮似乎在调侃，“曼珠沙华几千年未开花，你来了，它便开了，可知你是地狱的使者？”
杨戬并未生气，俯身摘了一朵，花瓣如血一般红艳刺目，他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澄兮闻言一怔，凝视他手中的花朵，陷入了深思。
杨戬轻轻吹出一口气，手中的花瓣飞舞出去，四散在广阔的土地，泯然不见。
澄兮目送飞花，点点头道：“你说的好，万物生于尘，归于尘。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凄美，原本无憾。”
杨戬听她话中似有悲音，想看看她的神色，却又被面具遮挡，想了想，笑着说：“仙子方才所言，无人可先知未来，如此，既未到英雄末路，何必作悲秋之叹！”
沉郁的气氛被打散了，澄兮道：“司法天神果然豪爽。”杨戬道：“仙子既夸我豪爽，就恕我直言相询。仙子所说不能为，是担忧彻底的自由会无法束缚人性的恶念吗？”
“你知道的还挺多的么。”澄兮瞥了他一眼。杨戬淡然道：“与仙子对杨戬的了解相比，杨戬对仙子的了解连皮毛都算不上。”
澄兮不禁轻笑出声，“看来我这个上风占得不公平呀！”
杨戬接过话头，“是不太公平，比如现在，我对仙子诚意相求，知无不言，而仙子却深藏不露。”他的目光有意看向了她的面具。
杨戬明显感觉到澄兮的脊背一僵，默然片刻，她转过身来将面具正对着他，坦然道：“我之所以戴着面具，是因为我的脸生得十分丑陋，不愿惊吓了我的子民，有损神的威仪。”
她如此直白的一句话，倒令杨戬尴尬又意外，“对不起，我……并非有意。”
澄兮灿然一笑，“无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抚琴和按箫已备好了宴席，请司法天神与我一同入席吧。”
余晖脉脉，斜影悠悠，杨戬随着澄兮进入到她白色的宫殿。烛光摇曳宛如梦幻，抚琴铺上了白色的桌布，按箫将精美的玉碟一一摆放，巡天的雄鹰览岳也已经回来，正往水晶杯中斟入美酒。
澄兮见杨戬目光扫过四处，知他想找什么，便吩咐览岳道：“还有一位客人呢？去把哮天犬也叫来呀！”
览岳笑道：“主人，我叫他了，他不肯来呀，非说跟踏雪一块儿吃。”
杨戬忍俊不禁，“他喜欢，就随他吧。”澄兮却摇头道：“不行，哮天犬是我的座上宾，一定要过来入席。”览岳颔首而去。
澄兮似乎定了什么主意，对杨戬道：“你先坐，我稍后便来。”
踏雪趴在柳林里，呜呜地叫着，不舍地看着被览岳拉走的哮天犬，谁想一转眼主人过来了。踏雪扑到澄兮怀中，显得有些焦躁。
澄兮笑道：“踏雪，平日里我让你用功修炼，你老是偷懒，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你看人家哮天犬早都成人形了，你还欠把火候。”
踏雪不好意思地垂下头，用嘴拱着主人的手，像在恳求着什么。
澄兮摸摸它的脑袋，严肃地说：“我帮你，可就这一回，以后你还是要靠自己。”踏雪认真地点点头。
澄兮双掌一错，其间多了一团白雾，她运气在手，白雾在她双掌中回旋，渐渐凝固，最后变成了一颗宝珠。
她将宝珠喂到踏雪口中，嘱道：“吞下这颗混元珠，可助你速成人形。但是，依靠这样的速成之法，你虽能变成人，却无法口吐人言，这就要靠你后天的悟性和练习了，明白吗？”
踏雪棕褐色的眼睛放出光来，一口吞下了宝珠，就地一滚，说来也奇，竟变成了一个姑娘，缓缓站起身来。
她浓眉大眼，腰身健美，显得健康又结实。澄兮满意地看着，手指虚点，姑娘已换上了一身墨蓝团花衣裙，朴素又大方。
踏雪好奇地低头打量自己，惊喜地看着主人。澄兮拉她过来，替她把有些乱的头发挽成发髻，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替她固定，像对孩子似的柔声道：“踏雪，以后梳妆打扮这些事都要学会哦。”
踏雪张张嘴，依依呀呀地，却不会说话。澄兮牵着她的手，笑着说：“走吧小淑女，跟我一块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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