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侍从便进来喊他起床去上早朝，听了一早上的恭维，云良没有半点喜悦，却也不得不耐心寒暄。
?心底告诉自己：再忍忍罢，待弄清楚了真相，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整天浑浑噩噩的，多次打发了何琉杏的求见，终于是等到了夜晚的到来。
?他用完晚膳，便出门在皇宫附近的小食街的客栈厢房等待，直到再晚一些，深夜小食街上的人开始三三两两的回家，他才起身。
?轻而易举的翻进了皇宫，今日是十五，皇上还未立后，那便是在养心殿自己歇息。
?他运气不错，找的第三座宫殿便是。
?找到主卧的方向，小心的摸了进去，看到床榻上陷入沉睡的女人，面上带了一分松懈一分喜色，和一抹他自己都不知道的诡异。
?突然，后颈一下尖锐的疼痛，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之后意识模糊间，是钝痛慢慢折磨。
?他做了个梦，梦里是一片灰暗，他一个人在无人之境一步一步走着，隐约可见前面有一个红衣贵女的背影。
?他想赶上去，可是那女子总是与他有着那么一段距离。
?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
?他心里愈发焦急，想大声喊出来，让那人等等他，可是却像突然哑巴了似的，怎么都发不出声来，这让他急出一身冷汗。
?只听前面那个女人幽声道：“你能追上的，是你心里跟本不想追上来罢了......真是狠心啊，狠心啊......”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你停下来听我解释！
?睁开眼，他在一座格局陌生的宫殿，殿内金碧辉煌，极尽奢华，无处不是价值连城的物什摆件。
?而他双手被人反剪在身后，面对着主座跪着。
?身子绵软无力，依靠身后的束缚拉扯，他才能勉强直身而跪。
?主座前拦了层层金纱帘，隐约看到一道绰约的身影歪斜地靠坐在大若龙椅的紫金琉璃座上。
?方才他到了宋蕙童的宫殿后进了卧室，却被人偷袭打晕，醒来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他以为今晚最糟糕的也不过是蕙童不愿跟他走，他被人发现打入大牢，没想到还有这般变故。
?好一会儿，他清醒了一点，低着头，看到金丝刻凤的绣鞋出现在眼前，金云滚边的红色裙摆拖曳在地上，随着主人的走动摇曳生姿。
?那绣鞋裙摆几步走近他，修长纤瘦的手抬起，冰凉的手指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那种冰冷侵入骨髓，他打出一个冷颤。?
?不知是否是光线幽暗的缘故，那手显得奇异的苍白瘦削，又是令人心生惧意，又是让人疼惜不已。
?抬起头，才看清面前之人，是她？！
?沁阳九公主皇甫玉苑？！！
?皇甫玉苑勾起冰冷血红的唇角，兴致盎然地打量他惊怒的表情，“啧啧，多好一个齐整的哥儿。”
?这话说的竟有些高门主母与新入府小妾训话的意味。
?云良想转头避开，但是女人的力气出奇的大，身后之人也似配合女人的动作，猛然收紧了手上的力度，他的头没有摆动分毫。
?“公主想如何？”
?“不如何，只是凑巧看到小贼摸进了我们皇贵妃的寝宫，举手之劳，抓住了这只小东西而已。”
?云良脸色一白，但还是冷静地看向了皇甫玉苑，这位公主，手段好得很，蛇打七寸。
?“公主要微臣如何。”
?“没想到小东西还是个聪慧的......”
?那怎么就被宋蕙童那个贱人骗的死死的呢？！
?皇甫玉苑悠悠地收回手，指尖轻轻摩挲，低垂眉眼，瞧着自己的指尖，似乎在回味的样子。
?云良心中杂乱，如今只是表面沉静，自然也没心思注意这些细节，只当女人只是低头沉思折腾他的法子。
?沁阳公主没直接将他送到皇帝面前，自然是没想要他命。
?况且就凭她沁阳九公主一面之词，皇上也断不会轻易处置了他这么一堂堂镇北将军。
?显然他想错了，摄政王志未成身先败，如今也就她沁阳长公主权倾朝野与九千岁分庭抗礼。
?她若要动他一个根基未稳的将军，怕也是一句话的事。
?皇甫玉苑突然一声轻笑，云良看向她那笑得明媚张扬，倾倒众生的样子，蹙起了眉头。
?美则美矣，却带了些癫狂的意思在里面......
?女人微微提着血红曳地的衣摆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高座，一步一阶，头上的金凤步摇叮铃作响。
?一声一声，明明清脆的很，却像古老的钟声似的沉闷地打在云良心上。
?转身，衣摆飘曳带起的微风似乎扫到了云良的鼻尖，带来一阵淡淡地幽香。
?女人的动作行云流水，全身上下都透着逼人的矜贵。
??这一身无双的尊贵气势，不是凤袍带给她的，而是她恩赐于这身衣裳的。
?云良从皇甫玉苑精致的绣鞋往上看，一寸一寸，繁复的金色暗纹，嵌着金丝的祥凤盘云扣腰带，身前的简画金凤似乎要冲破衣衫飞天而去，金色的线条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凤首依靠在女人肩头，好似睥睨天下独独臣服于她皇甫玉苑一人。
?那凤凰金色的眼眸好似狠厉的看着他，又是抚媚多情，又是肃杀狠戾，冰冷黏腻，仿佛蛇信子般舔舐在他薄弱的颈项，似乎他就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什。
?与沁阳九公主看他时一模一样，目光上移几寸，对上皇甫玉苑的眼睛，身上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全一样，皇甫玉苑看他时还带了点关乎怜悯又嘲讽的东西，嘴角呢，偏又带着绵软的笑意。
?让他心口不停的发胀。
?“镇北将军捉拿刺客，误闯惠皇贵妃寝宫。今日你碰见的是本宫，本宫也就警告你一句，日后可小心着，莫要碰了贵人的忌讳。”
?听着皇甫玉苑一板一眼，与那日河滩上所说相似的话语，云良不禁有些恍惚。
?女人广袖一挥，淡淡道：“来人，送将军回府。将军切记，莫要再犯。”
?“微臣谨记。”云良压下心底的狐疑，被拉扯着起身，解开束缚，抬头跟着两名黑衣暗卫离开，径直回了镇北将军府。
?暗卫待他身体恢复，半道就折身走了。
?云良翻墙回到将岭院，在桌前坐下，倒出一杯冷茶，缓缓抵到唇边。
?脑海中尽是方才走出殿门前回头那一眼。
?女人矜贵雍容却又笔直冷硬的背影被落下的金帘彻底遮挡，金帘合上那一瞬，他似乎看到女人回头了。
?女人眼中没有抚媚多情，没有肃杀狠戾，亦是没有怜悯嘲讽，却是......复杂又诡异，就像当年青阳县主同他道别时的目光。
?翌日下朝
?云良一夜未睡，独自一人快步离开金銮殿，对朝臣的招呼视而不见。
?如今这样的朝局，同大臣们交好已然没有必要了，没有人会对他抱有善意了，他也不需要表面的和善。
?他总也觉得这一切要结束了。
?“镇北将军，且慢......镇北将军...将军！”
?云良本想像之前一样忽略过去这声招呼，却是突然顿住了步子，衣袍向前扬起。
?连同额前的碎发也略略遮掩了神色。
?声音的主人追到云良身前，这身形佝偻脸颊凹陷的老者却正是柳辙。
?眼眶深陷，脸色蜡黄好似有黑气萦绕，眼睛浑浊没有焦距，吊着最后一口气似的。
?饶是云良也不禁微微张大了眸子，柳辙怎......一夕之间成了这副样子？！
?两日前他虽瘦削，却也不至于是这番模样。
?如今，分明是人之将死了......
?一时之间，云良也不知道心中是何感受，只觉心口塞满了沙子似得，有些滞涩。
?这感觉不是后悔，也不是心疼。
?柳辙叹出一口气，这口气许是郁结了多年，从他背叛姜尘缘开始他就被自己禁锢了吧？
?如今再次与他们俩共同的孩子面对面站在金銮殿前，他却又突然放松了。
?毕竟姜尘缘死了，那小妾和孩子也死了，柳云良成了当朝镇北将军，与他没有丝毫关系了。
?他，竟是个文臣了......
?柳云良沉默地看着柳辙的方向，但柳辙知道，柳云良没有看他，他的目光是透过了他的。
?心中不禁自嘲，自己的儿子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是他自己犯下的罪孽罢。
?柳辙终是开了口：“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也并不愿意见我。我只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儿时常来府上寻你的小姑娘，是当今沁阳九公主。若是旁人，你母亲也不会这样欢喜她。两年前你离开京城，是公主为你扫了尾巴，你入了军中，也是公主给你谋了前程。”
?柳辙说完就上前要为云良整理衣襟，云良侧身躲了一下，柳辙这次却仿若未觉，强硬的伸手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随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云良朝服上的猛兽，似有些怀念，又有些痛恨的样子，步履蹒跚步子却坚定，转身远去了。
?云良捏了捏袖口，拍了拍衣襟，大步走向宫门口，衣袂翻飞。
?衣上猛兽，狞然欲挣。
?今日短短几句话后，他与柳辙的父子情份，便算是断了。
?而柳辙所说的话......
?想到这里，云良不禁胸腔一窒，其实他一直是这么猜的不是吗？
?皇甫玉苑身上，总是有那个小姑娘的影子。
?即使是刻意为之......
?回了将军府，在房中换上常服，避开何琉杏可能在的地方，在府里随意走着，思绪不禁有些空白。
?再回过神，已经到了后院通护城河的湖边。
?水里垂柳的影儿在涟漪中支离破碎，却是比不上他的心绪难平。
?柳辙在整理他衣襟时，放了张张条，这也是他最后没有推开他的原因，这其中是否有不忍，云良不想去探究。
?纸条上写着：当心沁阳公主
?他知道，柳辙那番话是皇甫玉苑让他说的，否则柳辙不会管这些儿女情事。
?可是皇甫玉苑毫不忌讳掩饰，就是让他知道。
?柳辙走后他回头看了，似是若有所觉般，她会在后面看着他。
?果然，皇甫玉苑一身九尾金凤赤凰红袍，九凤涟漪金步摇，高高立在御路石前。
?他看不真切，但他想，她该是垂眸看着他，眼中又是怜悯与嘲讽，那目光几乎穿透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他心底不由自主的想逃避她的目光。
?心乱如麻，他率先转身走了。
?出外宫门那一刻，他顿了身形，回头望去，高台上早没了红色的身影。
?好似方才的遥望是他一个人的梦魇......
?他有很多不明白，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个明白。
?比如当年为何隐瞒身份？
?后来他意欲离京时为何不曾阻拦？
?又为何替他扫了尾巴谋了前程？
?她是否如孩童时那般欢喜于他？
?倘若如此，又为何不与他相认？
?......
?他有太多疑虑顾忌，无数的不确定，他根本不想，亦是不敢与她交谈。
?他在怕什么呢......
?他软弱的宁愿安于现状，留在这个他厌恶已久的所谓朝局情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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