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铁匠学徒
黑暗、寒冷、幽静，笼罩在漫无边际的丛林上空，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骑士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着，他已记不起为何会身在此地，也想不起来到底在躲避些什么，只感到心内强烈的恐惧和紧张。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然而骑士有一种感觉，在黑暗中，却似乎潜藏着什么可怕的生物，正静默地的窥伺着他。
果然，耳畔隐约传来了低沉的咆哮，那声音沉闷、可怖，犹如隆隆雷声，又像是某种怪物压抑着喉咙的嘶鸣，在夜色里让人头皮发麻，天空中电光明灭，漆黑如墨的阴云里，巨大的阴影忽隐忽现。那轮廓仿佛是洪荒巨人，又恍若上古魔神。
骑士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却摸了个空，日夜相随的剑不知遗失在了何处。四顾茫然，往昔形影不离的战马，也到处不见踪影。
他彷徨无计，只得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奔跑。
暗夜里奇形怪状的树木好像变成了有生命的活物，张牙舞爪做出各种可怖的动作，咆哮声一忽儿似乎相距甚远，一忽儿又像近在咫尺，骑士深一脚浅一脚在崎岖的山路上狂奔，不知逃向何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向前······向前。
前路也一样晦暗不明，不知何处才是尽头。
那令人心悸的咆哮声催逼着他不停逃亡，仿佛只要一停下来，就会被身后无边的黑暗所吞噬。
他不停奔跑，脚步越来越是沉重，胸口也越来越是烦闷，绝望和恐惧在他心里不断蔓延。
忽然，漆黑阴暗的前方现了一丝微弱的惨白色，是光！是光！那点光犹如黑暗中的一点萤火，苍白、微弱，似乎一点点风，就能让它熄灭。骑士咬紧牙关，奋起最后的气力，向着光芒狂奔过去。
一间木屋！在阴森的丛林里不知为何竟隐藏着这样一处所在？透过窗户，室内温暖的灯光溢了出来，静谧而又祥和。
骑士用力的呼叫，可是喉咙像是受了伤，干干哑哑的发不出一丝声响，他只好扑到门前，拼命地敲打着房门。
身后若有若无的咆哮声，陡然间高亢起来，转瞬间变得震耳欲聋，那未知的可怕怪物似乎被激怒了。他感到“它”正朝着这边飞速逼近，那动静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他几乎都能感觉到“它”嘴里湿热的气息，近到他颈后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
骑士猛地转身，声音戛然而止，映入眼中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那可怕的生物却不知藏身何处。
“吱呀”一声，寂静的森林里响起了开门的声音，紧闭的木门露出了一道缝隙，夺目的光亮从狭小的门缝里透了出来，如同天堂的金色圣光，骑士无瑕多想，一闪身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他冲进了屋里，心脏“怦怦”狂跳，喘息未定，却发现在屋内角落里的阴影之中，立着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皱起了眉，想要看清他的面目。
身影动了起来，黑色的影像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他的头已经挨到了屋顶，两只惨白的眼睛瞪试着骑士。
“天哪！是······是你······你不是死了吗？”骑士眼眸里混杂着惊讶、骇然、不解、恐惧······
黑影面上露出诡异的笑意，似是嘲讽，又像冷笑，它向他走了过来，步履怪异而扭曲，每个关节都不受控制似的朝着不该弯曲的方向弯曲。
“荷荷……”死人的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嘶吼，那声音竟和骑士在丛林中听到的咆哮声一模一样，他狞笑着，大张着的嘴滴滴答答的向外淌着乌黑的血液，朝他一步步逼了过来。
“不，不，不·······”骑士手足冰冷，连连后退，那巨大的黑影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骑士，它的身体里长出了很多只手，像牵线木偶一样从各个方向奇怪的挥舞着，四面八方的拉扯着骑士。
“啊！不！”骑士一声大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胸膛起伏，后背出了一层汗，才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充满着老屋子陈旧的气息。一盏昏黄的油灯晃晃悠悠的悬挂在他的头顶上。
这是什么地方？难道，我落到了强盗的手里？他心里一紧，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因为浑身的伤痛而不得不放弃。
身上的伤痛好不容易平息了一些，骑士打量了一下四周，房间不大，墙壁和屋梁上挂满了锈迹斑斑的钩子、铲子、锄头、铁链等各式各样的铁制工具，地上铺着干枯的稻草。
他的身下是一张破旧的木床，稍微动一下就发出“吱吱嘎嘎”的哀鸣声，仿佛转眼就要散架了一般。一团由生羊皮和碎麻布拼凑的不知能不能称之为“被子”的物事，胡乱覆盖在他的身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霉味和腥膻味。
除了“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瞪着头顶上的天花板出神之外，他再没办法做其他事。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你醒啦？”一个举着蜡烛的身影走了进来，他的脸在闪烁不定的烛光下忽明忽暗，骑士不得不眯起眼睛努力辨认，只见一双黑色的眼眸在灯火下隐隐发亮。
“你是······那个夏兰人？”骑士有点疑惑。
“是的先生，夏兰人。”年轻的声音回答道。
夏兰人，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民族啊！据说他们来自于传说中的东方，黑发白肤，黑色瞳孔，从外形到习性，都和洛德人格格不入。
洛德对于东方国度的异教徒都有着强烈的敌视，诸如巫勒人，塔吉斯人，在他们眼中，这些人都是信仰异教的野蛮人。
而夏兰人，据说比他们还要更加遥远。
两年多前，以洛德为首的六国联军在东方战场与异教徒展开激战，死伤无数，流血漂橹，和野蛮人结下了血海深仇。
如果说，洛德人对异教徒的感情是仇恨里夹杂着恐惧的话，那么，更遥远的夏兰人，在他们眼里就是彻头彻尾的贱民。
我居然被一个贱民救了，骑士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不错，这个夏兰人正是铁匠铺的小学徒，那天冲突发生之后，老哈尔早早的脚底抹油开溜了，不知道基于什么原因，这个异族小学徒却把重伤昏迷的骑士背了回来。
“那些强盗呢？就是······我杀的那些人。”骑士沉默了片刻，问道。
“哦，都被我埋了，就埋在铁匠铺后面的森林里面。”小学徒老老实实的回答。
骑士默然，“你······救我？”他的语气有些不解。
“这个，先生，我当时正好在场。”小学徒小心翼翼地将蜡烛放在了床头前那只歪歪斜斜的油腻柜子上面，然后将碗抬了过来，碗里面盛满了黑乎乎的浓稠液体，“这是药，您快趁热喝了。”
“为什么？”
“嗯？”小学徒不明白。
“救我？”骑士言简意赅。
异族学徒稍稍迟疑了一下，“嗯······因为您是好人。”
“哦？”骑士蓝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忧郁，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杀的是坏人，是强盗啊！”少年理直气壮，“先生，您是骑士吗？”
“骑士？”骑士嘴里轻轻念叨着这个词，“算是吧。”
“耶！我就知道！”小学徒欢呼雀跃，一蹦三尺高，把骑士吓了一跳。
“我说骑士先生，您可真是厉害，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少年兴奋得手舞足蹈，“我说先生，您是怎么做到的呀？”
骑士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哎呀我这脑子，您还没喝药呢，怪不得托尔大叔老是骂我白痴······”小学徒一拍脑门，慌忙又把药端了过来。
看着少年手忙脚乱的样子，骑士无奈的挑了挑眉。
在灌下去一大碗苦涩的药汤之后，骑士整理了一下思绪：“请问······”
“您的伤可不轻，都昏迷了两天啦·······”他刚一说话，少年也正好急不可待地开口。
“啊，对不起对不起，您说什么？”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打断了尊贵的骑士大人，少年慌不迭的道歉。
“唔······”骑士没有理他，皱着眉头啜了一口药汤，味道很复杂，加了什么东西？藜芦？地高辛？总之非常难喝。苦涩的余味在嘴里还未完全消散，胸口的烦恶似乎稍稍减轻，骑士长长出了口气：“请容许我表达······诚挚的谢意，还不知道我的恩人高姓大名？”
“啊？您说我吗？”小学徒从没听过这么正式又得体的话语，瞪着两眼一脸迷糊状，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我叫卢奇。”
他裂开嘴呵呵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卢······奇······”骑士缓缓念叨着这个不算常见的呦口名字。
“是的，骑士先生。卢奇！”
“塞尔吉奥·拉斯·莫赫·兰伯特。”
“？”卢奇愣愣地不明所以。
“叫我兰伯特就好。”骑士叹了口气。
“好·····好的，兰伯特先生。”
“别叫先生，你，救了我。”
“好的，先生。”
“······”
卢奇是个话匣子，也不管兰伯特爱不爱听，就开始了自我介绍，虽然他说话絮絮叨叨、颠三倒四，但兰伯特还是对他的身世有了大致的了解。
他的确是夏兰人，不过和他的族人有点不同，起码，他有着正式的学徒身份。
出生伊始，他也和其他夏兰人一样，和自己的族人生活在一起，夏兰人地位低下，他们不得不在奥若拜尔四处流浪，在路过城镇或者集市时，他们要么做做小生意，要么做做短工，（很少有人愿意雇佣贱民，因此大多数时候夏兰人只能做短工）勉强维持着生计。
有时候迫于生计，他们也免不了干一些偷鸡摸狗，不是很光彩的营生。要知道，夏兰人被洛德人看做小偷、娼妓可不是毫无缘由的。不过想想也是，贱民嘛，总有“贱”的理由不是吗？
虽说在外人看来，他们的生活充满了艰辛和苦难，但小学徒仿佛不以为然，可能在他简单的大脑里，根本就没有苦难的概念。在回想起下河摸鱼那段往事时，他还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骑士兰伯特有点不耐烦，他没什么兴趣了解这个异族小孩的生平，实际上也并不在乎。只是基于良好的教养让他还不至于打断他的叙述。
卢奇一点儿也没察觉到骑士的不耐烦，只顾着自个儿在一旁喋喋不休，说到高兴处还忍不住手舞足蹈，满脸激动，出于基本的礼貌，骑士也只好打起精神，耐着性子聆听。
后来，卢奇和族人们流浪到了凛风镇，或许是因为生活实在艰难，或许是想给卢奇一个更好的前程，又或许只是单纯的想甩了这个累赘，总之，卢奇被父亲送给了铁匠托尔当学徒，就这么留在了凛风镇。
这大概就是这个贱民不值一提的身世吧，和千千万万底层人没什么区别，这样的故事，在洛德的每个角落、每分每秒都在不断上演。
能够成为一名铁匠学徒，比起其他夏兰人，他其实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在老托尔铁匠铺，卢奇一呆就是六年。
直到几天前的一个早上，抠门的老铁匠托尔终于意识到，箱子里的所剩无几的铁锭已经不足以维持铺子的正常运转，才不得不收拾行装进城采买，临走前交代卢奇——他唯一的学徒照看店铺。
尽管大冬天生意稀少，但卢奇是个实诚孩子，他不折不扣地执行着老托尔临走时的吩咐，每天都早早开门，入夜时分才关上店铺。
也因此，他意外目睹了兰伯特与狼帮冲突的全过程，接下来顺理成章，卢奇把昏迷的兰伯特背回了铁匠铺，并照料至今。
“原来是个铁匠。”兰伯特道。
“嗯·······算是吧，”卢奇有些难为情的挠了挠头，“准确的说，是铁匠学徒。”
“学徒？六年？”兰伯特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也未免太漫长了一点吧，兰伯特几乎可以确定，这可怜的家伙一定是被他的师傅变着花样的压榨了。
“是的先生。”没心没肺的铁匠学徒老老实实的回答，可能在他眼里这一切本来就天经地义。
“工钱呢？”
“什么？先生您的意思是？”卢奇没听明白。
“我是说多少？”骑士不得不解释道。
“呃，”原来是问这个啊，卢奇恍然大悟，“钱都攒在托尔大叔那儿哪，不过，有时候他怪我偷懒，会稍微的扣一点，所以说，到底有多少工钱，我也不是很清楚。”
“哦。”兰伯特露出了释然的表情，合着这么些年这小孩连工钱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啊！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从今天起，你不用做学徒了。”
“啊？！那我，那我做什么呢？”卢奇吓了一跳，“做铁匠吗？托尔大叔说了，我的本事，还没有出师呢。”
兰伯特无奈的摇了摇头，看向他的眼神有点怜悯，“你救了我，兰伯特家族——向来知恩图报，”他顿了顿，两眼直视着卢奇，不容置疑的道：“你，不必再做学徒了，说吧！想要钱？还是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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