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应允了颖儿入宫之后，欧阳子惜隐隐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这一趟下来他们之间或许会发生一些什么事。
思来想去，自嘲可能是这几日四处拜访鸿儒名宿屡屡碰壁，心中忧烦，加之阴雨连绵，心绪不开。
且子惜外出游历已久，今年春节更是滞留在都，近来见许多归家的学子去而复返，来都城备考，而自己与母亲已多年未见，心中难免又生出许多思乡之情。
众多情绪烦杂，难以安心温习。这一日雨后初晴，子惜便打定了归家探亲的主意。
这九州大陆有三片地界，中州独占其一，地域横跨东西，北境与南界分居中州上下，各得四个大州。三片地界拥有三种不同的信仰，各自之间又有着地形阻碍，往昔千年，互相之间都是少有来往。
自从晟则大帝倾耗大量人力物力在中州与南北之间建立起座座界关，联通诸多界渠之后，三域的居民来往日盛，极大地促进了晟朝经济的发展，但由于长久历史以来所形成的各种差异，三域的交界处，常常充斥着混乱与冲突……
在这里，抢劫、偷盗、斗殴，乃至仇杀、纵火，都是时有发生的事情。
欧阳子惜经过界口城数次，每一次都能目睹一桩桩惨案，这里的城守并不是不管事，而是这样的事情已经太多，根本无可周全……
自是厌倦了陆地城池里那些争斗以及纠纷，欧阳子惜也想要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这一次，欧阳子惜选择错开陆路，走水路归家。
回南湘速度最快的一条水路，自然是江陵江。缴纳了二百文钱船费后，欧阳子惜登船。
告知船夫一声全速通往南湘后，欧阳子惜端坐在船篷里，翻看书卷。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大白居士这首诗果真畅快，顺流而下，一泻千里，妙哉，妙哉！”
又见江上一截断木，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
“诶，我说这位公子，你瞎嚎一些什么呢？这是在咒我翻船吗？”船夫在舟头隐约听到“沉舟”二字，厌烦地皱了皱眉。
“啊，老丈您误会了，这是先朝刘梦得大学士在宴席上酬答白乐天居士所作的一首诗，它所指的意思是在沉舟侧畔……”
“行了行了，什么牛啊梦啊的，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们读书人念的这些酸文，老头子我又听不懂，坐船就安安静静的嘛，实在无趣，老头子我给你唱几首民歌……”
欧阳子惜闻言只好放下书卷，也没有在仔细听后面这老船夫又嘟囔了几句什么，想来自己也已坐在船中许久，如今已然入夜，便从篷中出来，立在舟头远望。
见明月皎洁，水波清澈，江面宽阔，小舟潇洒，欧阳子惜情不自禁地吟诵道：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
“哎啊！客官，您这又来了！”老船夫捂了捂耳朵，表示实在不想再听。
子惜见状，只好干笑一声，收了折扇，随意远眺。
闭目养神间，忽而子惜只觉眼前白光一闪，水面上似乎漂浮着什么物件，反射出阵阵月光。
欧阳子惜忙将视线锁定，仔细凝视间，那璀璨的反光处，似乎还有一团灰蒙蒙的影子，看那模样，竟然隐隐呈现人形。
“莫非是有人失足落水，漂在江面？”
想到这个可能，欧阳子惜忙唤了声船夫，招呼他停船等那团物体漂近。
船夫笑了笑，道：“公子还真是大惊小怪，这江上，老头子沿途每天不知道要见过多少样奇奇怪怪的东西，那还有停船专门等着看的。”
欧阳子惜不置可否，眼睛死盯着前方那团物体。
数息之后，物体缓缓漂近，欧阳子惜刚刚辨出人样，便感觉舟身一阵晃动。
“老丈，你干什么？”
“哎啊，客官，这飘着个死人，你还让我停船去等着接？老头子可不沾这个晦气，这江上每天死的人多了去了，你还想替他们收尸？”
船夫手上动作不停，脸上满是不耐。
“这……”欧阳子惜沉默了片刻，按理来说，只有死了很久的人，才会慢慢从江面漂起，可是……
看着这女子身上颜色还算干净的白衣，上面甚至还有一些地方好像未曾沾水，欧阳子惜赶忙叫住船夫，“老丈，快停船，她还有救！”
老丈回头看了一眼，叹息道：“哪里还有救？就算救活了你知道她的身份吗？万一惹上什么官司……”
“有什么麻烦算我的，您快停船，她的船费我也出，我给您三倍！”
“好……”船夫咽下了刚刚还想数落出来的话，慢慢将船停了下来。
……
一日后，回望一眼辽阔的江面，合上纸扇，欧阳子惜踏上了名为“哲瑜城”的乡土，在老船夫别有深意的目光之下，抱起落水的黝黑姑娘，静立良久。
回忆起多年不见的慈母，他的心头泛起诸多酸楚。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母亲，惜儿行囊里您缝制的衣裳都在，您，可还安好？”
“咳咳”
怀中的黝黑女子咳出几口臭水，打湿了欧阳子惜雪白的长衫。
子惜并不介意，赶忙将姑娘放下，靠在树边，又去不远处的小溪旁给盛了许多清水，喂她慢慢喝下。
女子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陌生的地面，紧紧皱眉，表情痛苦。
欧阳子惜为她轻揉了揉眉心，收手时，指上黑油遍布，子惜一叹，只好往衣襟上揩净，又小心捧起水，想要递给女子。
黝黑女子慌乱的后退许多，一下撞在树干，下意识的抬手将欧阳子惜推倒在地。
子惜缓缓站起，也不管背后一片黄土，轻笑道：“姑娘，我不是坏人，是我之前看到你浮在江面上，才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可否告诉我，我好带你去寻找亲人？”
黝黑女子愣了愣，眼睛一眨一瞪，似乎是在消化这一番话语，欧阳子惜也不着急，就站在旁边一直等，又取出来一些干粮。
“姑娘，昏迷了这么久，你一定也饿了吧？来吧，吃一点，放心，不会害你的，喏，你看，挺好吃的，没毒。”
欧阳子惜咬了一口米做的大饼，脸上始终带着善意，不急不躁，声音和煦。
黝黑姑娘迟疑一会儿，最终缓缓伸出来手，欧阳子惜才靠近，她又像碰到蛇一样光速缩了回去。
子惜一笑，重复道：“姑娘，吃点吧。”
黝黑姑娘伸手，颤颤巍巍的接过，刚要张口，一阵微风吹过，她手上脱力，大兵一下掉在地上。
黝黑姑娘想捡，欧阳子惜把她叫住，她抬头，只见子惜已经将另一块更大的饼塞进了她的手里。
黝黑姑娘声音沙哑，若有若无的说了一声“谢谢”，小口小口的啃着。
子惜转身捡起大饼，拍了拍放进行囊，再回身时，那一整块大饼已经不见了踪迹。
子惜一笑，又从囊中拿出四块干净的饼子，温声道：“没事，姑娘，你慢慢吃，管够。”
……
“姑娘，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你家住何处了吗？”
背着黝黑姑娘走了许久，在两人休息的时候，欧阳子惜拿出一件衣裳垫在石块上，招呼她坐好以后，欧阳子惜又一次问道。
黝黑姑娘还是没有回答，她紧皱着眉，仿佛陷入了深刻的回忆，欧阳子惜有些气馁。
他宽慰黝黑姑娘道：“没事的，姑娘，你应该是暂时失忆了，以后会好起来的。”
“只是你……要不你去我家中暂住几日吧，也好有个照应，姑娘，你愿意吗？”
黝黑姑娘抬头，睁大眼睛，满是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些不一样的情绪，令她呆滞的瞳孔焕发出一丝亮光。
“我……我能再要一张大饼吗？”
欧阳子惜哈哈一笑，从行囊中取出最后两张大饼，递给她其中一块，朗声道：“当然可以，姑娘，我陪你一起吃。”
黝黑姑娘伸手接过大饼，将它紧紧攥在手中，两人在夕阳下静静的吃着这中州界遍地都是的大饼，一个一如既往，一个小心翼翼。
……
“姑娘，等回到家你见到我母亲，总得有个名字叫，我记得当时在江上你手中紧紧攥着一段红袖，不如以后我就叫你‘红袖’可好？”
已经清洗干净，露出上佳容貌的白皙姑娘轻轻念了些什么，近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
子惜一笑：“古语云‘留花翠幕，添香红袖’，以姑娘姿容，的确当得此句。姑娘日后可以随子惜遍览书籍，相信也有助于你慢慢找回记忆。”
说到这里，欧阳子惜看了一眼天色，“时辰晚了，今晚我们找家客栈休息，虽说春暖花开，但如今时节还是有一些凉意，到时候我再为姑娘添一些衣裳。你我虽萍水相逢，但正如典籍所言，人生皆有缘法，过些日子我又要出门求学，到时候，还要有赖姑娘多多陪伴我的母亲，子惜在此谢过了。”
身前的红袖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见欧阳子惜弯腰作揖，也有样学样的低下身子。
少年一笑，风度翩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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