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落在地上，草叶倾颓，泥浆翻滚。污浊的水还未来得及沉淀，又被雨线狠狠地鞭打，残花四溅……一声霹雳在云中炸裂，雨又跟着大了几分，天像是漏了。
殷容发现自己站在湖边，穿一身黑色衣装，触感轻柔，像是西门售卖的蚕丝雪纺锦缎。
举目四顾，天地辽阔，四野苍茫。虽然自己遗落荒郊，倒还不算孤单，因为慕容栖云也在，同样身披蓑衣，头上戴一圈斗笠，和她一起站在泥沼中淋雨。
两人肩并着肩，对面是一望无垠的湖泊，岸边芦苇倒折，湖面上数不清的涟漪生生灭灭，目光扫去，满眼皆是微澜。
“老狗，采莲的仇，我替她报！”远处传来一声爆呵。
殷容举目四望，只见偌大的湖泊中聚集着三拨人：湖心乌篷船上站着一对相拥男女；芦苇荡中一位黑衣人独自撑舟，缓渡浅溪，似乎是守护湖心二人的贴身侍从；三者之外，遥遥半空中还站立着八九人，竟然都是些兽首人身的存在。
霎时间，许多纷乱的思绪钻入殷容脑海，几次呼吸的功夫，她就已经知道了纠缠在这些人身上的恩怨情仇：
当年一战，湖心男子背叛众人，导致采莲被抓；今日他们在寐影的召集下，齐聚风雷湖，合力围猎此人，发誓要为采莲报仇！
然而“采莲”是谁？当年究竟发生一场怎样的战争？今日来此讨债的众人又都是些什么身份……殷容愁眉苦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想，进入这幅画中，连记忆也会变得混乱吗？
“受死！”剑光一闪，天上有人冲了下来，看其架势是要直取对面人首级。
“才干！”舟上男子大喊一声。
远处黑衣人闻声而动，抽出水中竹竿，双肩下沉，两腿一弯，腾空而起，凶悍撞碎雨幕，“嗖——”的一声，竹竿横扫，劈面一记脆响！眨眼间，持剑者已倒飞出去。
双方缠斗之余，殷容不慌不忙，把空中所有“人”一一望去：
先是那位以一敌众的斗笠黑衣人，他手持一根青色竹竿，面掩黑纱，不露真容。此时他正交手的，是一位龙头人身的桀骜青年，他头生双角，金面长须，身覆鳞片，手持一柄鲜红柳叶刀，凌空挥舞，残影如虹。
“十恨绝……”殷容在心中默念这幅画的标题，这三个字是她当下能掌握的唯一线索，此时她就像是一个看书的读者，在尚未了解剧情脉络之前，只能透过简略的曲目猜测剧情发展的走向。
老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殷容相信，梦境依托于现实，如果他们这些人在现实世界中都有原型，而且还是那些为世人所熟知的存在，那么……她定了定心神，重新打量起龙首青年，眨眼间，已经猜出此人身份。
手握妖刀红夜，又是龙面，自然是那龙王龙蔑了。
如此联想，殷容豁然开朗，兴许是沉睡之人从未见过他们的样子，便把这些人虚构成了百兽面貌。弄明白了其中关节之后，便有了要猜出他们身份的念头。
殷容专心起来，挨个仔细打量：
豹头黑斑的中年剑客，双手抱怀，目光炯炯，对此时打斗双方作壁上观。——思索一番，暂时猜不到这人是谁。
接着往下看：
脚踩青云，悬空而立，腰间别一把黑刀的鹤首男子。——殷容抿嘴一笑，凌家先祖凌青云？
虎面刀疤的魁梧大汉，目光凶狠，骄傲不凡，眉心刺一“王”字，四周杀气凝重，威仪八面，与身边众人格格不入。——摇摇头，一时想不出答案。
妩媚妖娆，媚眼如丝的九尾狐，身边环绕一圈如霞紫光。——殷容在脑海中迅速回忆那些在世间成名已久的女子高手名单，忽然灵光一闪，紫光……莫非是女帝叶紫宸？
一只眼睛红肿，身边秋叶凋零，不断抹眼泪的长耳朵兔子。——这题不费脑子，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是那写有《九辩》的宋悲秋了。相传此人开文人悲秋之先河，此时果然又郁郁寡欢低垂着头，用一腔悲怆的腔调吟诵起那首著名诗篇：“啊——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银灰色狼头，目光毒辣，身躯瘦硬如铁的矍铄老者，脚下那片影子疯狂扭动，如一窜吞油的火舌。——殷容眼神明亮，想必就是他的祖先，那位带领无影人家族摆脱南北二巫，重归人族的江氏夜子书家主离恨天了吧。
想起那位喜欢躺在在平川怪柳上晒太阳的老者，殷容心里就像见到长辈一样亲切。再打量一番这位狼人，和前辈的形象实在天壤之别，终究是湖心男子幻想出来的模样罢了。
咦？奇怪，自己怎么知道他就是梦境的主人？殷容扭头看看慕容栖云，这就是他也跟过来的好处吗？殷容嘴角微微翘了起来，还算你有良心。
继续偏头去看：
空中只剩下最后一位，那人难得长着一张人脸。然而那张脸实在过于平坦，就像是从一幅画中飘出来的男子，手里还握着一把她并不陌生的苍蓝色佩剑，那是羽界十六名剑之一的——天镜！
“我见过那张脸，那个人是……慕容泉。”
殷容想起了这副模样的出处，许多孩子也都曾见过那幅画像。在她还是寒魄学院的一名学生的时候，有天无聊，顺道拜访慕容府想拉小捷去凌烟阁看书。小姑娘却躺在家里呼呼大睡，张牙舞爪四脚朝天，不仅不安分还怎么也叫不醒。
殷容一时有些为难，总不能就这么把她扛过去。细想对策的时候，慕容捷渐渐安分下来，抓起床边一本画册死死贴在脸上，嘿嘿傻笑着流口水，结果做完美梦就丢在一旁，打着鼾很快又睡翻过去。
虽然有些嫌弃，殷容还是斜坐在床角，把那本画册抖了又抖，翻出来随便看了看，一边等慕容捷睡醒。
那本画册名叫《北冥传奇录》，原是一套木版画，讲述了当年“拒北一战”一百名北门娇子的故事。开篇讲述的便是这位慕容泉。
他幼年失怙，生活艰苦，历经磨难，一步步走到他人可望不可即的高度。却在战争方启时挺身而出，手握名剑“天镜”，先众人三日赶到战场，双拳退敌，劈裂天山，一人一剑独守北门门户，万妖莫逆！
可惜最终身死异乡……
殷容数了数天上人数，喃喃自语道：“十恨绝，那应该是有十个人，可是即使加上黑衣人也只有九位，缺了一个。”
慕容栖云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十三折水墨画扇，噗一声抖开，轻掩嘴角，狡黠一笑：“提醒你一下，在他旁边哪。”
殷容瞥一眼便不忍再看，和船上男人搂抱在一起的那名美貌女子……是雪女无疑了。不屑冷哼一声：“你们男人……真是好理解。”
慕容栖云一脸坦荡，很是“我辈男儿便当如此”的表情，大大方方反问她道：“男人爱美人，女人难道就不爱君子吗？”
殷容不接他话，自顾自说道：“十恨绝，这便是他心中最深恨的十人？无法超越，所以想要在梦中将他们一一打败——或占有？”
说话时，黑衣和龙蔑激战正酣。
只见黑衣人双手握竿，青竹前刺，猛地往龙蔑腹中一捣，后者瞬间弓身如虾。黑衣以手为轴，左臂撑在竹竿下面，右手翻掌下压，远端青竹翘起，猛击龙蔑下巴。黑衣抽竿再扫，青竹画圆，凶狠鞭打在已被挑飞的龙蔑腰上。后者斜坠湖面，激浪冲天，如同一颗石子横江，打出无数水漂。
龙蔑暴怒，五指如钩，在湖面上犁出五道沟壑，终于堪堪停稳身形，然后脚踩湖面，愤然插刀入水，搅卷出一股殷红色狂流，挑刀冲天——龙抬头！
黑衣人不为所动，一竿敲打下去，龙鳞瞬间碎裂千千万，整个湖面如水缸破裂，湖心陷落，四周怒浪滔天。
“他好厉害，把龙打得跟狗一样！”殷容惊叹连连：“如果那条龙狗真的是龙蔑，那么这名黑衣人，就是那位世人从未见过其面目的长字盟盟主？”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是也不是。”慕容栖云瞎作点评，似乎有意把人指入迷津。
“是？也不是……”殷容仔细品味这句话的涵义，微微一笑。是了，是也不是。就算他真的是长字盟盟主，也不过是一个在他人梦中的幻像罢了，何必认真。
与此同时，湖水混着雨幕如断线的珠帘，哗啦啦倾盆砸落，慕容栖云不失时机地撑开一把伞，刚好遮住两人。殷容抬头看一眼天色，皱了皱眉头。
“殷姑娘不必着急，这雨很快就要停了。”
“停？”殷容不解。
便在此时，怒浪汹涌的湖面上，慕容泉仰头望天，满脸不悦道：“这雨实在恼人。”说着收了剑，双拳紧握腰间，忽然并力递出，如同问拳整座天地。
仅以拳风逼退漫天骤雨。
只是眨眼功夫，殷容伸手感受着从天上洒落的阳光，细雨如丝，纷纷扬扬，天空中弥散着一片绚烂的光彩。
“天晴了……”殷容有些恍惚。
“殷姑娘，你要明白，梦，是不讲道理的。”慕容栖云好心为她解说：“此方天地不存在诞生和结束，每一刻都是已经形成的现实，然而也会突然消失，那便是这场梦终结的时候。”随即提醒她道：“在这里待得太久，你便会渐渐迷失自我，一步步被梦蚕食，分不清何处是现实景象。”
“是吗？”殷容心不在焉，依旧注视着远方打斗的场景。
此时豹头黑斑的中年剑客终于不再旁观，他拔出三尺长剑，欺身压上，助阵龙蔑；旁边虎面刀疤的魁梧大汉也冲了上去，他脚踏虚空，以身开阵，凶猛无比；身后叶紫宸娇媚一笑，手握一杆长枪，凌空刺去；离恨天伸手向对面一挥，脚下影子如鬼魅般游走，转瞬藏匿不见。
黑衣人很快落入败势，他以青竹指天，雷声轰鸣，无尽虚空似有流星跌落。
殷容总算认出了他们所有人：豹头剑客——绝云宗宗主姜卿姜拂郁、虎面刀疤——暮泣城城主战神伏晨、还有身为长字盟盟主的黑衣人、千手麋鹿女帝叶紫宸、无影人离恨天、南门先祖凌青云、兰台子渊宋悲秋、世间第二位人间神龙王龙蔑、北门慕容泉、灵族雪女。
这就是那人心目中世间最强的十人？和天下人评论确实相差不远。
慕容栖云开始对她作最后的叮嘱：“殷姑娘，你挑战成功的条件有三。一，在我裁减的这片梦境结束之前，唤醒梦中人。有些人做梦只是为了圆一个心愿，当心愿了结，梦就已经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
“第二？”殷容点点头，不再看远方那场战斗，心中已经在思考对策。
慕容栖云有些意外，真是个心急的姑娘，接着往下说道：“二，唤醒自己，并找到你的沉睡之地。”
殷容有些疑惑道：“真是奇怪，我还能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你难不成还要让我失忆？”
慕容栖云并不道破天机，继续语气平淡道：“第三：找出梦中慕容栖云的化身，并且杀了他。”
“看来这会是我的第一选择了。”殷容点头思索片刻，随即看着身边男子说道，这才发现慕容栖云个子还是挺高的嘛。
“四——”慕容栖云突然开口，两眼直视殷容，后者似乎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怔怔问道：“还有四？”
“完成以上三者。”
殷容默然，慕容栖云也不再多说，轻轻挥舞手中折扇，好似是想要考验殷容一番，便问她说：“那么现在，在这场梦境终结之前，你打算要如何走出这里？”
殷容两眼一横，抽出佩刃，剑指舟上男子：“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殷姑娘不可。”慕容栖云忙出言阻拦，差点惊出一身冷汗，他没想到这位女子做事竟然如此刚猛。
“为何不可？”殷容用平常生活的经验来理解自己当下的处境，一脸认真说道：“人做噩梦总是会被吓醒，杀了他难道还出不去？”
“梦是湖，我们都是水里的鱼，杀了他就是抽干湖里的水。鱼——还能活吗？”慕容栖云也是一脸认真，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殷容悻悻然把剑一收，撇撇嘴道：“我猜到没那么简单，只是死这种事情，能试的话总想试一下。”心里又说：“而且我也不一定打得过他们。”
“梦失域。”
“什么？”
慕容栖云扭头看着对面，目光中似乎隐藏着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沉沉说道：“在我珍藏的这些《画长安》中，梦境的主人一旦死亡，我们这些擅闯之人就会进入梦失域——哦，这是我起的名字，一个离开了梦的地方，那是现实与梦境的夹缝。”
殷容茫然不知其所云。
“那是一个人精神的最深处，有些人的梦失域就像无尽的黑夜，有些又像深不见底的渊湖，还有一些是火光燃烧的天空，如若有幸，没准你还会进入一片美丽的桃园。只是不论遇到什么，你都将在那里沉沦一生。”
“出不来吗？”殷容忙问。
“沉睡之人不醒，你就永远也出不去。问题是……”慕容栖云停顿很久，似乎不愿多说：“很多时候那个地方根本就没有人，连做梦的人都没有。进入梦失域以后，你可以是那里的一切，一朵花，一棵小草，甚至是漫无边际的夜的一部分。你不能动，甚至不能思考，唯一的感觉只是存在——”
“一种近似虚无的存在。”
殷容沉默一会儿，终于开口问他：“看来你体验过，那你是如何走出来的？”
慕容栖云摇摇头：“我总有点压箱底的手段。”转身面对她说：“殷姑娘，我带你来这里，不过是给你体验一下梦中的世界，真的要挑战《蜃楼书》，我可不会就这么让你进来。”
殷容柳眉一挑，沉寂多年的好胜心也被他勾了起来，同样也转身面对他说：“哦？还有限制？”
慕容栖云微微一笑：“三千佳卷，你可想好要挑战哪一场梦境？”
“哪一个？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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