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分,这场大火终于被众人合力扑灭,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天边已升起一弯白白的月牙,几处房顶上还徐徐冒着点黑烟,地面污水横流。参与救火的乡民们都是满头满脸的黑灰,狼狈不堪,索性没有人员伤亡。受灾最严重的是临近城门口的几户,和那间临时的义庄,有的屋子已被烧的只剩满地碳黑的房梁,屋主在余烬中扒开层层黑灰,企图找寻一些未被损毁的物品。妇女们围在一起嚎啕大哭,痛斥将要露宿街头的厄运。
童丰年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小孩,看着眼前的一切手足无措。所幸坐落于长街尽头的童宅无事,童家的一众老小皆无事。
入夜,他坐在泡了白芷、桃皮、柏叶的沐汤之中回想白天发生的一切,重修城门和损毁的房屋,怕是要费些功夫,恐怕还须庄主出面主持。玄机道人在一旁为他仔细的清理伤处,今天遇上的那群血虫,想是那日新长成的一批,大都细短,毒性也不强。童丰年伤处虽多,却不甚重。
“每日照此方按时服药,修养几日便可大好。”
玄机道人将一张字条递给灵药,他最近研制出了一种颇具疗效的方子,据说可大大降低浓毒血症的发生。灵药拿了字条奔下楼去,不一会打包的整整齐齐的几副药就被提了上来。
“贫道来此地多年,还从未见过起这么大的火。”
玄机道人缕着胡须,缓缓道。童丰年并未答话,靠在浴桶边沿,似是闭目养神。半晌,他道:
“老人家要保重自己的身子骨啊。”
“谢童公子惦记,贫道的身子骨还算硬朗。”
“越是硬朗,才越要保重啊。”
近日漠南时疫四起,童丰年关心他的身子也并无不妥。只是他似乎话里有话,玄机道人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最欢楼那种地方,老人家还是少去才好。”
童丰年叹了口气,幽幽说道。闻言,玄机道人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贫道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嗯?最欢楼的春红不就是你的相好?”
童丰年睁开眼睛睥睨,心道你这老道对朋友也不讲实话。
玄机道人摆手道:
“那春红只是来抓过几副药,并未与我有私。”
见他言辞恳切,童丰年心生疑惑,方把那日情形细细说了。末了,玄机道人一声长叹:
“定是哪位徒儿把个中关窍,说与那风尘女听了。”
“话说,阁主有没有见过只有一只脚的鸟?”
听童丰年话锋一转,玄机道人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道:
“世间怎会有一只脚的鸟。”
言毕,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走至书架上抽出一册翻动起来。
“这里有本图册,贫道似乎在上面见过这种鸟。”
未几,童丰年看到蜡黄的纸上印着一只模糊不清的动物,依稀可辨是一只类似鸮的东西,细尾独脚,这竟与童丰年见过的那只有七八分相似了。玄机道人指着那书中之鸟道:
“此鸟名唤跂踵,传闻中其所落之地必有大疫。是绝城之凶兆。”
闻言,童丰年脸色陡变,玄机道人见他神情有异,把那卷册随手丢在榻上,笑道:
“古时候杜撰出来的精怪罢了。公子切莫当真。”
翌日,童家老小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听得街门被人拍的震天响。守夜的伙计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开了门,却见一群男女老少吵吵嚷嚷,要见家主。
“童丰年,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愁,你为何要放火烧我家宅?”
正厅内立着十几个乡民,皆是一脸黑灰,浑身脏污。更多的人候在院中,不消说,他们正是昨日受灾最重的那些人家。
“老人家何出此言啊,这火可不是童某放的。”
童丰年闻言诧异。
“不是你?难道还是我们自己放的不成?”
“少跟他废话,带他到庄主那里评评理!”
“烧了我们的房子,害我们无家可归,必须你童家陪。”
一群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听得童丰年好气又好笑。
“诸位都说是我放的火,可有凭据?这纵火的罪名可不好随便往别人头上安的。”
“凭据?这就是凭据!”
一个尖厉的女声响起,人群中走出一位妇人,当着众人摊开右掌,童丰年定睛一看,在她手心里的是一枚箭矢,其上阴刻一个小小的童字。
“我这里也有。”
一个彪形大汉把一枚箭矢重重拍在桌上。
“我也捡到了。”
“我家也有。”
一时间众人纷纷嚷嚷,十几枚箭矢聚成一堆,放置在屋中的桌上。
“这些可都是你家的东西,若不是你开城门烧血虫,怎么会烧着我们的房子?”
“你个挨千刀的狗东西,平日里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无端放火烧我们的房子……”
那妇人左手叉腰,右手食指直指童丰年的鼻尖还欲再骂,她身旁的丈夫赶忙拉了她的臂膀让她住嘴。
小到锄头铁锹,大到斧钺钩叉。漠南的铁器的确无一不出自童家的杂货铺。可就凭一枚箭矢便断定火灾是童丰年所为,未免太牵强了些。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童丰年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评价他。听到那妇人所言,心中不由得腾起一阵怒火。
“童公子,大伙也是走投无路,来求个庇护,天气越来越凉,房子修好之前我们去哪,您得帮忙安置啊,咳咳咳。”
一位佝偻老叟拄着拐杖,自人群中颤巍巍走上前来。童丰年见状赶忙去扶:
“老人家请放心,如果大家不嫌弃,就到我家驿馆暂住些时日吧。”
顿了顿,童丰年又道:
“至于房屋修葺的事,还待与庄主再行商议。”
邑庄之中素有南贵北贱之说,靠近城门的那些房屋原本就破败不堪。与其说是修葺,不如说是重建。夯土筑墙加上茅草屋顶虽无多大花费,只是受灾之户多达十几家,加在一起就是笔不小的开支,何况这引火之人毕竟不是童丰年本人,不好让他独自定夺。
待安置好受灾的乡民,他策马来到费家的大宅门前,守门的小童看见是他赶忙迎上来道:
“童公子,您是来找我家少爷的吧?您来的不巧,我家少爷这几日被老爷禁足了,不让见客。”
“无妨,我此番前来是为求见庄主,烦请小哥通传一声。”
童丰年略施一礼,那守门的小哥却眉头微蹙,一副为难神色。
“童公子”
他招手示意童丰年下马进前,低声道:
“其实是我家老爷吩咐,最近都不见客了,从昨晚开始就有灾民来府上求助。老爷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把少爷……好一顿责骂。”
原来如此,童丰年心下思忖。
“那你家老爷可曾吩咐,如何处置灾民?”
“吩咐倒是吩咐过了,只是……只是……”
童丰年看他支支吾吾,心下已猜到几分。费家老爷惯是个坚吝的性子,除非自家儿女,旁人想从他身上占得点便宜怕是比登天还难。费明少时曾形容父亲做生意的手段为糖稀公鸡。
“铁公鸡还能刮点锈,要是挨上了糖稀公鸡,只会被它粘走身上的东西。”
那时候童丰年被他这句浑话逗得前仰后合,数年之后他才逐渐体会到费老爷的厉害之处。虽贵为邑庄首富,费老爷待人总是一副亲和热络之态,言语间虚与委蛇滴水不漏,做起事来却另是一派凌厉手段。
良久,守门小厮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附耳低声道:
“童公子,实不相瞒,老爷让小的们统一口径,一致说那火是你放的。”
闻言,童丰年心下一惊,旋即明白了自己眼下是个什么样的处境,那日的目击者除了达哈人就只有自己和费家众人。他与达哈人素不相识,连人家住哪个庄都不知道。如何能请他们来作证?而费家的人证,便是此案最强有力的证据了。人证物证具在,真是个铁证如山的定案。童丰年若再申辩,在旁人眼里看来就全是抵赖和狡辩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再三多谢那守门小厮如实相告。他与费明自幼交好,对费宅的小厮们都非常熟稔。而今人家肯告知实情,是对他人品的极大信任。
事已至此,童丰年亦不想让好友为难,决心自担乡民们的损失。返回宅中与老八几个一通盘算,一件始料未及的事让他更添忧色,童家经营的几家店铺已歇业月余,然而伙计们的开支可是一分都不曾少,加上宅中的佣人,婆子,几十张吃饭的嘴。帐上已无多少余钱。常言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平日里家中的开支都由夫人把持,如今童丰年查看账目,才知宅中每日花费甚巨。单是女眷们每季新添的首饰,衣料,就够普通人家吃个几年。
为凑修葺房屋的钱款,他只得将家中除驿馆外的几家铺子一一兑出。时疫当前,邑庄的店铺大多歇业。童家的几家铺子基本只卖了个地皮钱。眼看茶舍变成纸扎店,杂货铺变成寿衣店,童丰年心中悲凉,每每路过那几栋熟悉的房子,一种愧对祖先的羞愧感便油然而生。然而当他走至城门附近,看到大伙热火朝天的打夯,筑墙,心中又泛起一丝宽慰。
出兑的店铺开业,原先的伙计们也奔了新的雇主,不再在童家帮佣,平日里人来人往的童宅安静了许多。童丰年倒是乐于享受这份安宁,近来接连不断的事情让他身心俱疲。每日守着活泼好动的女儿和神智尚为完全恢复的夫人,这样的生活在他看来已是完美,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
父亲在世时常说他性子太过随和,不善争抢,不像哥哥那样是块行商的料。每次听到这话,母亲就会与父亲争辩,说什么正月出生的孩子胆小,瓜月出生的孩子胆大。两个儿子一个行商一个持家再好不过。母亲对儿子们一向极为宠溺,少时童丰年很享受这种感觉,和邻居家的狗玩闹被抓破点皮,母亲都要将狗捉来乱棍打死。做错事受到父亲责备,母亲也会及时冲出来与父亲对骂。随着年岁增长,尤其是成家以后,他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似是被人砌了一堵墙。自私,愚昧,奢妒,这些本不该用来形容生身之母的词,被童丰年一股脑安在童老太太头上。这种女人,童丰年在街上遇到也要退避三舍的,可她偏偏是养育自己的母亲,自己又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儿子。他心中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奉其左右,以尽人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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