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地处偏远群山环绕，一座又一座的高山拔地而起，山高水长，道路阻隔又被连通的羊肠小道，构成着独特的纽带。
深山之中小小村落，不仅交通闭塞，而且村里大多是留守在家的孤寡还有带着孩子的妇女。
今年六月中旬，南方特有的梅雨季节还未过去，这些天，天上的云总是厚重的叠加。
天空阴暗刮着风，滚滚而来乌云布满天空，几道震耳欲聋的雷声后，瓢泼大雨扑面而来。
穿着不合脚的雨鞋，鞋面带有泥渍的少女，身上披着宽大破旧的蓑衣站在一座墓碑前。
“叶子，你说锦哥去了外面还会记得我吗？他的信我看到了，可是我想当面和他说说话。”
这座墓面积不大，泥土的土腥味很重，是一座新起的墓。
少女脸上有着清晰可见的落寞，还有蓑衣遮不住的雨水，滴滴答答滚进她的眼里，嘴里，还有脖子里。
水珠连成片，冰冰凉凉的。
“你说，人真的会变吗？”少女狠狠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雨水，斗笠坏了。
她穿着蓑衣根本不能遮住头，雨水不断地顺着脖子往她怀里钻。
“叶子，你说人真的该相信命吗？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少女抬起头看着土坟上杂乱无章的野草，她想伸手去扯，扯掉那些碍眼的野草，刚开始她的力气不大，后来力道越来越重，就像是在发泄。
雨水混着泥土变成了泥浆，泥浆又裹挟着根基不深的杂草汇成小溪流，一股脑的往下冲。
她想，自己也是一颗野草，被人拔起来，又扔进泥水里，或许觉得不过瘾，再踩上几脚。
这座墓墓碑很劣质，就是一块不要的猪圈上的门板，抹了点泥灰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阮叶之墓。
阮叶的亲生父母不要她了，坟墓里其实只有一套不要的旧衣服。
被人匆匆下葬，忙忙碌碌之间，忘记给人立碑，性质也许就是暗地里不要她了吧。
阮叶生来有些孤僻，小时候还会咿咿呀呀的，长大一点就从来都不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别人。
后来别人逗她说她是哑巴，不是哑巴为什么不会说话反驳呢？
久而久之，所有人都默认了这个事实，村子里多了个哑巴丫头。
阮叶眼睛很大，大的能装下这片小山村的每个角落。
小山村又很小，小到家长里短都会肆意传播，很多人其实不喜欢她这种直勾勾地注视。
幼童的眼睛大大的，明亮且无邪，盯着你看的时候就像是一双探照灯，照亮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
所以很多人都私下里说是阮叶的父母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得了这个不会说话的讨债鬼过来，吸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
阮叶的爸妈都是老实本分的人，一辈子劳作在黄土地上，留下的泪也好，留下的汗都是被脚底下踩着黄土地尽情的吸收了。
然后在它心情好的时候才多反馈给他们一些植物的果实还有种子，剩下的时间又是长时间的劳作。
阮叶有两个哥哥，大哥总是笑嘻嘻地带着阮叶去摘野果子，然后偷偷给阮叶买奶糖吃，就是那种五毛钱一包的奶糖，里面一共就五颗糖。
二哥年纪不大却是村子里有名的混混，小小年纪偷鸡摸狗，还经常考试不及格。
总是三天两头的吃家里的“竹笋炒肉”，但是他对阮叶也好，好到什么程度？
打架的时候，阮叶总是被保护在哥哥的背后，下河摸鱼阮叶总是岸边看管衣物的小跟班，爬树总是在树下被果子爆头的倒霉蛋，下雨天总是骑在哥哥脖子上的避雷针。
很多时候，有阮家两兄弟的地方，就有一个暗处的小包袱，再后来小包袱遇见了许家大姐，变成了许莹手里拉着的小妹妹。
许莹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二妹踏实肯干，替姐姐分担着割猪草、喂养小妹妹的重担，三妹才三岁多，只能嗷嗷待哺，还不能干活。
许莹很喜欢照顾阮叶，因为她很乖，乖得悄无声息。
可就是这份无声无息，所以无情地带走了她的命。
有人在河边捡到了一只沾满泥浆的凉鞋，经过大人们的仔细辨认，最后落水的孩子确定为阮家的小哑巴---阮叶
没过多久，就有了这座几乎没人祭拜的小土坡。
村子里的长辈说孩子没到五岁，不能立碑，不能埋在族里，找个没人的荒地埋了。
没人能拗过这些年过半百的老人说出的话，于是阮叶就被草草地办了后事，连尸首也无人再寻。
许莹偷偷地拿家里猪圈不要的木板，给那个跟在她身后的小尾巴立了个碑。
她听大人说有了墓碑，才有人思念记挂，将来才会投个好胎。
破旧不堪的木板坑坑洼洼不容易刻字，许莹就去村长那里拿了点泥灰，趁着泥灰没干，歪歪扭扭地用手指勾勒出小妹妹真实的名字。
·
就这样过去了四五年，许莹成绩不错，还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得了一笔奖学金，还被学校免去学杂费。
她距离小山村越来越远，隔着几座山，几条河，还有数不清的大马路，小岔路。
但她依旧不清楚，距离自己心里想去的那条路究竟还有多远？
许莹几乎半年才能回来一次，回来的车票是她辛辛苦苦从饭钱里抠出来的，弯弯绕绕的回家路，从大车到小车。
还有几里的山路需要走，最后通向的就是家的位置。
每次回来她都会来看看阮叶，看看这个永远躺着的四岁小姑娘，给她带点奶糖，再给她读读自己的课本。
许莹其实很想买点故事书给小姑娘读，可惜她也没几个钱。
回来时，看看地上散落的和泥土混合的奶糖，然后拿出自己的课本，大声朗读。
读什么内容，许莹也不清楚，小姑娘很安静，不吵不闹的。
就是觉得太安静了，好像这一片地区，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朗朗读书声给她带来安全和宁静。
读书声随着风，伴着这片土地的树木飘向空中，打了一个圈，最终归于安静。
又过去了一年，这年许莹被迫休学了。
她爸是典型的农户，那年家里收成不好，她爸又出去喝酒打牌，她生活费被输光了。
许莹思虑再三还是选择去更南边打工，因为那里老乡多，机会也多。
过安检时，她看到行李里有妹妹摘的野果子，有妈妈腌制的舍不得吃的一截香肠，还有半坛酸菜。
眼睛突然有些酸涩。
第一次坐上火车，许莹看着车厢里的人，密密麻麻，她有点想家，有点想要不顾一切的转身离去，可是她不能...
沉默地挨着同乡大姐坐下，她拿起书，看着熟悉的字迹，看着书里的内容，感觉很陌生，好像自己做了错事。
合上书，看着大人打牌，手气好的不断赢牌，输钱的咒骂不断，还让许莹滚远点看书，许莹觉得自己或许能想象到那个男人打牌的情景了。
于是坐远点她又翻开书，看着过道对面朝她做鬼脸的小男孩，许莹沉默着。
·
南下来到广州，在制衣厂打工一个月后。
车间同乡的热心大姐拉住正在嘎吱嘎吱踩缝纫机许莹说，有她的电话。
许莹本来就没钱买手机，给同乡大姐许诺，给她打的电话都另外给话费，同乡大姐这才热心肠了起来。
许莹有些婴儿肥的脸庞正在变得消瘦，叹了口气，然后她左看右看，车间主管不在她们这片，她才偷偷接过电话。
她记得不能干与缝衣服无关的事，不然扣钱两百。
许莹自从上班后就认真对待车间里的条条框框，为了多存点钱，她这个月夜夜加班。
车间里都是辛勤的女工，她们不知疲倦地嘎吱嘎吱，然后往大竹篓子里扔着缝好的衣服，她们神情专一，眼里没光。
这个车间有好几个年纪和许莹一样大的姑娘，但她们来这里打工的时间比许莹久。
许莹和她们有些说不上话，人家聊得都是衣服化妆品，许莹看的是自己的课本。
不过一会儿，许莹麻木地嗯了一声，然后挂了电话。
接着她继续用脚踩缝纫机的踏板，白炽灯下，许莹被照射的像没有影子。
下班后，同宿舍的女孩子抓紧时间洗澡，然后急急忙忙从澡堂赶回来，今天有人邀请她吃饭，她得好好化个妆。
这个女孩子不是许莹那个车间，好像是和许莹同时时期来的。
“小英，快点起来了，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恰饭。”
许莹躺在床上一定不动，半晌回了一句，“我叫许莹，不去”
“哎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赶快呀”女孩往自己脸上涂着白色粉底液，“今天可是吴哥请我们恰饭。”
许莹坐起来，看看墙上的钟，皱了皱眉头，钟坏了，她看不到时间怎么办？
“有表吗？”许莹看着在瓶瓶罐罐里奋战的女孩。
“有，电子表，借你”女孩涂着口红，“你今天还要加班？”
许莹从床上起来，走到女孩对面坐下来，墙两边的铁架床中间走廊有个年久失修的木桌子，木桌子外面的红漆基本脱落，左下角还用石头垫着。
宿舍墙皮脱落，露出灰色的水泥墙。
这个宿舍住了八个人，每个人都有蚊帐，粉色，白色，蓝色交错辉映，好像是盘丝洞的特别景色。
“小珍，我要回家了。”许莹拿到了电子表然后戴在手上。
小珍停下画眉的动作，有些紧张地问道：“你回去干什么？你家里该不会要你嫁人了吧？”
许莹摇摇头，笑了笑补充道，“回去读书”
小珍：“？？？”
“你不是都出来打工了吗？怎么还要回去读书？”
小珍捏着粉饼，继续往脸上拍，拍着拍着又停下来看着许莹。
许莹继续开口，“我以前是年级第一，全市第五。”
小珍这下说不出话来了，看不出来同宿舍的许莹居然还是个默默无闻地学霸。
只是她就是个学渣了，分数低，家人讨厌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式的学习。
继而选择用武力镇压她，后来她就真的讨厌上学了，讨厌按成绩排名的学校。
许莹今天感觉很开心，就好像是捡了一百块钱，等下她就趁着上夜班的时候告诉车间主管，她这个月要回家了。
反正她也没签合同，就算要离开人家也拦不住。
小珍有些不开心，就算今天能免费吃饭她也不开心。
因为许莹要离开了，这间宿舍其他人年纪都比她大些，没什么话题和她们聊天。
许莹去洗手间看了看，发现洗手池地下的水槽又堵上了，她皱着眉拿起被掰直的晾衣架，往管道里捅。
没一会儿就钩出一团头发，女人多的地方头发也多。
头发扔垃圾桶，晾衣架冲洗干净，然后放回原处。
管道里开始咕咚咕咚，许莹洗干净手，随意的甩甩水。
“你老家在哪里？”小珍忽然探头探脑地冒出来，然后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你家的地址，将来我有钱了，给你寄特产。”
许莹笑笑，在自己工作服上把手擦干，然后回答，“S省C市下面不知名的小县城，再继续往下许家村。”
“诶，好巧，我是C市的人。”小珍这下激动了，她觉得自己以后回家还可以去看看许莹。
许莹也很意外，在一个宿舍生活了一个多月，没发现对方是老乡，好像她们两个都没提到过自己的家乡。
平时说话很少，两个人不过问对方的事情。
“哗啦，哗啦，”门外广播的声音响起来了，这是提醒还在吃饭的人，距离晚班还有半个小时。
小珍看着许莹，她看见许莹眼睛里有着亮闪闪的东西，这目光和她家安安想要吃饭的时候一模一样。
所以这个时候，顾珍就会给安安喂点猫粮，再抱进怀里撸几把。
所以她大胆推测，许莹饿了。
“我记得隔两条街有家店卖牛排自助，你都要离开了，我就做个主请你吃个散伙饭？”
顾珍没给许莹拒绝的时间，她接着放下化妆品，说道：“都是地下老乡这么久了，你怎么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我可是为了你放人鸽子了，你今天晚上也不要去加班了，好好吃饭。”
许莹其实不太知道那个地方，因为经常在厂里吃饭，偶尔出去吃炒河粉，所以牛排自助她不知道是什么。
今天晚上她本来也没想加班，上班结束后，她在加班一栏没签名字。
两个人在路上走走停停，说了一路上的话。
走了半个多小时才到牛排自助门口，许莹看着自己穿着十几块钱的牛仔裤，又看看装修豪华的牛排自助店，她有些踌躇不安。
这个地方的东西看起来很贵，或许要花掉她不少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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