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霁缠着父亲说了半夜的话，两人相谈甚欢。
赵佟见女儿心情大好，他找了个间隙，轻声问道：“霁儿觉得，白日里那位南公子如何？”
夏日炎炎，被赵佟这一问，赵霁刚塞进嘴里的白玉冰酿就卡在喉咙间，她立刻明白了赵佟的用意。
“爹爹是想将我许配给他？”
赵佟被猜破心思，脸上的憨色渐浓，“爹爹早年征战沙场时，曾为你许下一段婚约。我看着，那孩子不错。此番前来长安，特意前来问候，是个有心之人。”
“有心之人。”赵霁这辈子，都怕了那有心之人。
看来前一世里，这位南公子就是被她千方百计悔婚的人。可是如今赵霁心里哪里还装得下什么好儿郎，她摇摇头，趴在父亲膝盖上，一脸娇嗔。“女儿不嫁，这辈子就陪着爹爹，哪儿都不去。”
赵霁说的是真心话，可赵佟听来却觉得好笑又无奈。
“傻霁儿。”赵佟有些苦涩，自己年事已高，独女年幼，不得不早点为她做些打算。
赵佟承蒙圣恩正浓，膝下的赵霁已到及笄之年，再不把亲事定下来，说不定哪一天一道圣旨，女儿就得入宫了。
就算不入宫，这满京城一眼望去，能入赵佟的眼的男子，还真没有几个。
太子软弱无能，辰王霸道在外，文官们向来不和，自己手下的武将们，适龄的儿子里也拔不出一个高个来。
卫国候挑女婿的眼光，可比他带兵打仗还要犀利。
宫帷深晦，京畿各方势力攒动，南流景一个小小的宗室子弟，其父戊恩王又分封在外，在京城中毫无势力。可赵佟私心想，戊恩王南无羁当年上阵带兵是一把好手，威风凛凛，杀伐果断，他教出来的儿子，定不会差。戎马一生，他宁愿让女儿远嫁做个与世无争的王妃，也不愿她困在这京城里，既不自由，更不痛快。
这大概，是他目前能为女儿筹谋的最好的去处。
天空中惊鹊低飞，暗淡的愁云锁住了半边天光，赵佟看着波诡云谲的天色，心中一沉，叹气道：“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
赵霁隐约听出一些风声来，但她佯装不知。从前她看不透父亲心里的筹谋，一想到今后将要发生的变故，她才恍然，所有事情的发生总有端倪初露，只有有心的人才能看见。
赵霁与父亲的交谈，让她清醒不少，眼下当务之急，要让父亲躲过宫闱之变，就算自己要报私仇，也不能莽撞，得从长计议。她左思右想筹谋了整整一宿，想的明白后，便写了封书信，差遣落儿明日去私塾里告假。
赵霁为了躲祁烟罗，一连数月都称病不起，转眼间躲过了盛夏，时日到了初秋。
几个月里，卫国候府的补品像流水一般，把赵霁先前亏空的身体，将养得气色红润。
落儿手持一把团扇进来，小心翼翼地递给赵霁：“小姐，方才烟罗姑娘差人送来的，怕小姐病中无趣，说是给小姐解闷。”
赵霁看了团扇一眼，扇面上绣着两只戏耍的鸳鸯。
有句老话说得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赵霁看得刺眼，从床榻上跳下来，“既然人家都送上门来了，那我就棒打鸳鸯，恭敬不如从命！”
落儿听得糊涂，又看着赵霁急匆匆奔出门去，连忙提了鞋子就追出去。
“小姐，鞋……”
赵霁看着衣橱中清一色的红色襦裙，直犯眉头。
“就没有别的衣服了？”
落儿又打开另一扇衣橱，里面的衣衫也尽是红粉。
“我是说，没有别的颜色的衣服么？”
“小姐不是向来喜欢红色吗？小姐说红色好，衬肤色。”
看着赵霁的眼色，落儿有些迟疑，“那小姐喜欢什么颜色的，赶明儿让葳蕤阁给小姐送些新的来。”
从前的赵霁最是钟爱这一类红色，穿衣也按照自己的意愿来，不过如今不同了，在她与沈安相处的几年时日里，她早已熟知他的喜好。他附庸风雅，一向以腊梅的高洁自诩，像他这样自视清高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喜欢处处高调，骄纵跋扈的自己呢？
一想到这里，赵霁的心又一阵撕裂的痛。
赵霁指着满柜衣衫，朝着落儿吩咐道，“这些都不要了，另选些素雅白色来，若有雪梅点缀之类的更好。”
赵霁左挑右选，勉强选了一件淡粉色的素衣换上，这几个月身体滋补得不错，没想到还轻减了几分，如今再换上素衣，细腰束发，不像从前明艳袭人，倒多了分清新疏离的气质，顾盼生姿，比从前更加撩人。
落儿心里惊喜，连连点头。
再过几日，便是乞巧节，果然不出赵霁所料，祁烟罗很快就递了消息上门邀约了。
*
乞巧节当日，长安不设宵禁，处处花灯长亭，好不热闹。
不似以往的惯例，赵霁特意提前了半个时辰出门。祁烟罗早就习惯了赵霁的姗姗来迟，她心里十分忐忑，生怕赵霁再次爽约，见着忽然出现的赵霁，心里一愣。
许是病中许久未见，今日的赵霁，当真有些不一样了呢。
祁烟罗连忙拉着赵霁的手，笑得开心：“阿霁，你来了。许久未见，甚是惦念。”
赵霁拉了拉衣衫下摆，清新淡雅的素梅点缀其中，轻盈地坐下，“烟罗，先前我身体抱恙，怕过了病气给你，所以一直不曾相见，抱歉了。”
祁烟罗连连点头：“我自然是懂的。你从小就娇弱，这都瘦了一圈，阿娘嘱咐我给你带了一支山参，回去好好补一补。”
两人在河边的凉亭里叙旧了好一会，夜幕初上，祁烟罗又说闷的慌，要去夜市走走，赵霁心道祁烟罗精心编排的戏码，总算是要开始了。
赵霁二人一路从凉亭到夜市，绕过了两条大街，穿过静曲河上的长堤，此时，夜市上摊贩小厮吆喝声不断。赵霁转头，这才发现祁烟罗的身影消失了，她并不作声，继续随着人流往前走，直到在一家笔砚铺子前停下脚步。
到底什么时候沈安才会出现呢？赵霁等得有一些烦躁，却见铺里的小厮正在打包一只紫毫毛笔。毛笔笔身硬朗细长，毛色上乘，工艺讲究，一看就是精心制作的。
这笔与父亲送的徽墨砚台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赵霁心中生出一丝喜悦。
落儿循着小姐的心意，上前说道，“老板，这只紫毫笔，我们要了。”
“这……”小厮一脸为难，看赵霁的打扮和婢女的口气，估计是哪家的小姐，怕是得罪不起。
“怎么了？”落儿见小厮为难，追问道。
这时，身材肥润的老板，很有眼色地冲出来，朝着赵霁和落儿福手，“哎呀，小姐莫怪，他是新来的，不懂规矩，还不快给小姐赔罪！”
屏退了小厮，老板乐呵呵地解释道，“小姐，实不相瞒，咱们小店里的笔墨都是独一份，这只笔早早就被一个老买家预定下了，连定金银子都付了，小本买卖讲的就是一个诚信，所以才不敢匀给您，你要不再看看别的款式？”
“哦？是有人买了？”赵霁走上前再次端详了那紫毫笔，“他出了多少定金？”
“三……三两银子。”老板有些笑不出来了。他回头朝门厅瞧了瞧，彦辛在幕帘后将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
赵霁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十两，你双倍定金赔给先前的买主。”
老板正僵持不下左右为难，却收到彦辛递来的一个眼神，他立即应承下来，“好好好，小姐稍等，这就帮小姐包下。”
老板回了库房收账，耳边却回想着彦辛方才的叮嘱，“买椟还珠的道理，老板你可懂得？”
他憨憨地笑着，将那只紫毫毛笔换了一个笔匣子，既然小姐要的是笔，老买主要的是匣子，那便各取所需，两全其美，岂不是甚好？
赵霁继续在夜市逛着，不过此时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这几个月里，她缠着刘管家看了卫国候府的账簿，这才发现不少问题。
卫国候府是皇家赐宅，珍器物件也多是御赐，既然是御赐之物，则无法变卖，只能放在库房里积灰。家里的田宅多在远郊，近几年收成不好，多有亏损，父亲心慈，免了农户的苛捐，倒给了许多银两补贴。家里人丁稀少，可仅仅一个侯府，却有不下百人的家丁仆役。总而言之，父亲除了手握兵权之外，竟然也没什么可以活动的银两傍身。
当真是纸老虎一只啊。赵霁想到这里，一阵头疼。正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头紧巴巴的，如何能大展拳脚扳倒沈安和祁烟萝？
赵霁兜兜转转，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沈安现身。她有些百无聊赖，很快便离开了热闹的集市，走入一条无人的小巷。巷子尽头闪烁着隐约的烛光，微红漫烁。
她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这才发现小巷的尽头是一座隐秘的宅子，匾额上的字也不甚清楚，看得出主人极其低调，有种大隐隐于市之感。
宅院大门紧闭，赵霁正想离开，却见大门开出一道缝隙，赵霁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只曾在侯府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犬。
“你怎么在这儿？”
赵霁一时好奇，竟推开门跟了进去。月光如水，倒映在庭院内。四方院内还算开阔，那脚边的小犬一个吱溜便进了东边的厢房。
赵霁这才缓过神来，自己的行为实在是不妥。她踮起一双精致的小脚，正想趁人不备离去，却被一声低沉的男声唤住。
“赵小姐？”
赵霁回头，月光下，一袭灰色大氅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他眼神沉静，正是那日在府中见过的南公子。
这……不请自入还被抓了个现行，赵霁这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许迟来的尴尬。
“请问，这里可是留月斋？”
南流景摇了摇头。
“打扰了，夜深露重，想是走错了。我这就离开。”
“赵小姐，沈公子今晚怕是不能赴约了。”
什么？轻轻地一句话，却在赵霁心里炸出一声闷雷，赵霁回头盯着南流景的眼睛，“你怎知……”
南流景走下阶檐，他身材挺拔，只一两步便走到赵霁身边。
他的眼神划过赵霁月光下如水姣好的容颜，仿佛已把赵霁看穿。
“你想要报仇，我可以帮你。”
“你……”赵霁头皮上五雷轰顶的感觉还未散去，眼前的男人又说出一句更不可思议的话。
“只有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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