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令冯彦紧了紧披在身上的那件柔软、厚重的黄皮子大氅,九月初的京师雒阳就已经起了朔风,今年的冬天似乎比起往年都要来得快了一些。这几天里司隶府周边地区的地气骤然间冷了很多,睛夜里浓重的秋露已经出现了一点点要凝霜的迹象。冯彦的眉头紧锁,脸上焦燥的神情只要是个识趣的就能一眼瞧出个大概来。“怎么又出错了?上次客星(一种周期性的彗星)之误期发生后,全署十数名干吏可是不眠不休地忙活了近半个月,这今年的历法可是算了又算,演后复验,那些个谬误到底是从何处而来的,今晚的长庚星怎么会提前出现了近半个时辰,它不应该出现在天球上的这个方位的啊?”心神不宁的他不知怎地脚下一个趔趄,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冯彦身子立时失去了平衡,一头撞向在他身前掌灯的家生奴。
手提着朱黑色髹漆食盒,随侍在一侧的小厮急忙上前护住家主,“嘭”得一声,冯彦的额头重重顶在了掌灯奴的后背上,立时就起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包。“啪”冯彦用力甩开那只白皙的小手,浑然不见了平日里的那些个怜惜。他抬起脚径自踢了出去,那柳木底子熟牛皮靴在老奴那肥肥的肉腚上结结实实地发出一声闷响,这一脚中巨力充盈着冯彦此时心胸中涌溢出来的熊熊怒火。
“狗才黑夫!连提个灯笼,引个路都不会了吗?给我死开!”冯彦用力甩了甩自己一下衣袖,一把夺过了仆人手中的那盏灯笼,自顾自地向着城墙外雒阳南郊的灵台赶去。“看来今天又只能在灵台宫里凑合着对付一宿了,哎!”冯彦加快了前进的步伐,烛炬的火苗透过灯纱变地越加朦胧,桔黄色的烛光在那如墨般乌黑的夜色中显得是格外的无力。主仆三人匆匆而去的身影只在那青石板铺就的官道上留下了一串清脆而短促的脚步声。酉初宵禁下的雒阳城正在进入梦乡,平城门外直道上一切都是安静的,安静得让人心悸。
秋夜的天空本不会有太多的云朵,高挂在西南天际的金星这时就更显得明亮了些。它就在那里,注视着那一点点一点点慢慢远去的一抹萤火,它似乎是在嘲笑,嘲笑着冯彦一干人等在那里徒然地挣扎着。
灵台虽高近六丈,可是那九九八十一级台阶也并不算太多,它总有要爬完的时候啊。冯彦此时都没有想出一个万全、妥帖的条陈来,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见他的一众属官。“今夜幸亏恰好是灵台丞刘澐在值夜,不然就又会生出许多未知的事端来。”冯子盛心里很清楚他这休沐的主官不在场的话,那些在灵台钻营了十数年时间的候星官个个都是官场中滑不溜手的家伙,尤其是那些甘家和石家的族人,他们是绝对不会轻易地在记录册上落下一个明晰属官责任的结论。
为便于观测日月星宿之故,灵台第二层高台的台顶可是敞开式的,除了一圈栅栏外,就再没有什么的了。在那里可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了,那十四个脸皮厚、心眼黑的星宿侯官早已不见了身影,想必是被太史令冯大人给支开了。在呼呼作响的西北风里,只留下那冯、刘两人还在紧紧盯着那颗渐渐西沉、即将没入地平线之下的明亮星体,那颗顽皮的太白金星。“仲德啊,此星为何时所见啊?”冯彦刻意靠近了到刘家老二的身边询问道。
“回冯太史,是酉初”刘澐低头看一眼手中尺牍上详细的侯星记录,然后说:“酉时三刻又一柱香,太白现于天驷之中。”
“为何它偏偏要从那将星所在之处经过呢?”刘仲德在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哎!”他无奈得摇了摇头。
“现房宿,过将星,犯紫微。这可不是什么吉兆啊!可恨啊!可恨…这世道本不该如此的啊。”冯盎又下意识地安慰了一下自己道:“若此次天现异象,可点醒长乐宫与大将军提早作准备,铲除当今圣上身边余剩的那曹节、王甫等等一众的阉竖,这也许就成了因祸得福了吧!这才是少主当朝应该有的新气象啊。”
“太史令大人,太白星己经完全看不见。台顶上实在太冷了,您快去台中的密室卧房中休息一宿吧。这儿留吾一人当值便可…”
“仲德啊,我和你父亲刘瑜本都是第五老先生门下的亲近弟子。我虽是你的上官,也不用如此拘谨,…我从府上带了些刚热好的卤香狗肉过来,你也来吃一点吧,填一下肚子,暖暖身子也好啊!…那上言的条陈就由我来执笔吧,你不用过于担心。少府中丞杨子闵大人如若有所苛责,就由老夫一力承担便是…”北风越刮越大了,这九月才刚刚过了没几天啊,看来真的是要变天了。
一盏再普通不过的彩绘鸿雁衔鱼青铜釭灯就静静地佇立在那低矮的书案上,在鲤鱼形的灯罩之下如豆的火苗是如此的顽强,散下了一片光明,留存了一份暖意。一个崭新的绢制卷轴被一枚古意盎然的卧犬状石镇死死地压在案面上,轻薄的缯书在风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案板,发出一串清脆的、啪啪的响声。在昏黄灯光烘托下,数行圆润飘逸的汉隶赫然映入眼帘,“建宁元年,九月乙亥。酉初,长庚西现,犯房左骖…”
墨迹总有干透的时候,这个条陈一定会送到鸿德门内的光明殿里去的。
此时我们若把目光转向雒阳城北的话,就会发现在北宫的一个冷僻角落里还闪烁着些许光亮。这儿是白虎观,它就是国祚蔓延了近三百又五十年的刘氏一族供奉信仰的道观。
高不足五丈,围不过百步的白虎观真的很小,它被周遭的宫殿群围了个密不透风,完全隐藏在了那些高高土台所形成的阴影之中。但是,白虎观绝对不是如外边所见的那样一座简简单单的道观,因为从建筑型制上来说,它的规格是极高。八角重檐攒尖顶,就算整个雒阳的宫城中也唯独就此一处啊。
白虎观的内部空间显得很空旷,不存在立柱,也没有贡奉任何一尊上神的塑像,只有一面长逾二丈宽达四尺的巨幡从穹顶正中间八卦形的藻井处垂挂而下。只见那帛幡上用朱砂写着四个几尺见方的篆体大字“昊天上帝”,巨幡的留白之处也画上了精美的图案,左侧自上而下绘着一幅《伏羲衍道图》,右侧则自下而上画着一幅《轩辕御龙图》。这就是大汉帝国贡奉了数百年的神祉,刘氏一脉信奉的正是黄老所尊崇的至高“天道”。
十数盏五尺来高的九枝檠灯将整个宫观照得恍若白昼,人鱼膏秘制而成的灯油正和缓地燃烧着,空气中没有一丝烟火味反而隐约弥漫着一股特殊的甜香。桃木地板是温暖的,地龙早就特意烧得比惯常里旺了几成。十二岁的少帝刘宏一动不动的趴伏在地上,只见他身穿粗麻对襟短衣、连裆穷裤,脚拖一双破草鞋,头戴一顶旧竹皮冠,这是一副标准的大汉黔首模样。堂堂大汉天子此时竟毕恭毕敬地行五体投地大礼,这也算是执礼甚恭了啊。
小小的身躯上套着那些并不太合身的衣裳,令这位年幼的皇帝更显出一种无以言表的弱小与无助啊!“朕来这京城是为了做天下黎民的天子,并不是来给你窦氏家族装孙子的呀!你们这些士子、外戚、宦者真当朕是一个无知稚童,可以任你们随意揉捏摆弄的吗?”,“不知道廷老祖他们可肯出山助朕,帮助朕脱离这囚笼啊?朕不想像吾之族叔(先帝,汉孝桓帝刘志。刘宏、刘志两人皆是汉河间孝王刘开之后。)一般,为这些乱臣贼子背一世的、荒淫误国的黑锅啊!我们刘氏宗亲就没有一个是孬种…”
刘宏已经在那里滴水未进、不眠不休地趴了一天一夜整整十二个时辰了,可是巨幡下那张高大的坐榻上仍然空空如野,白虎观观主似乎也不愿轻易涉足大汉皇廷与世俗权贵之间的利益争斗啊。
按:至九月,太白出西方。侍中刘瑜素善天官,恶之,上书皇太后曰:“太白犯房左骖,上将星入太微,其占宫门当闭,将相不利,奸人在主傍。愿急防之。”又与武、蕃书,以星辰错缪,不利大臣,宜速断大计(窦何列传第五十九·《后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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