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兜了一整个大圈子，等找到她时，她已经醒过来了，正整理着衣服，后背湿了一大片。
“我看到你了。”小青见他赶来，轻轻一笑，“刚刚在水榭那里，我就看到你了。刚想叫你，你就跑掉了。”
阿青顿住脚，一步也迈不动了。
“夜深露重。如果累了，还是回去睡吧。”他说。
“院中只有你我两个，不必理我那么远。”小青走到他面前，“我现在后背湿透，你要是跟在我后面，我可真就没脸见你啦。”
“那你披着我的衣服。”
小青按住他的手，“你都可以把衣服脱给我，就不能与我并肩而行？”
阿青一愣，低下头去，“……可以。”然后大步越过她，依旧在她两尺开外。小青笑了笑，跟了上去。
阿青闷头走在前面，见她离自己远了，就驻足停下等她。小青慢慢悠悠的走在后面，看他像侯府里养的那几只被毛油黑的猎犬那样走走停停，偷偷的笑了笑。
“阿青，你来京城，做什么？”
“我——”他想了想，“在家活不下去了，来京城投亲戚的。”
“咦？我以为你是个少爷呢。真的是逃荒来的呀。”
阿青顿了一下，“不是逃荒，我在北郡也是做工，给一户放羊，只是……羊羔被狼叼走了几只，做不下去了。”他想到自己临走之前的最后一晚。卷着刺耳的声音挥下来的鞭子，兄弟的嘲笑，父亲的漠然，滚满尘土的半个硬饽饽，终于让他看清了一点：这户人家不是想让他给他们做一辈子工，而是只想让他死。他想了半晚，最终把鞭子插在腰间，揣着偷偷留下来的三枚铜钱，踏上了去往京城的官道。
“那你来京投奔谁？”
“投奔我娘。”
“你娘还活着？”小青越过他，转过身来，“那你怎么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做工呢？”
“我娘是奴籍，把我送出去……可能是想让我活的好一点吧。”他躲闪着，快速说，“只是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也不能直接投门。”
“那你娘也应该在哪个府中。可有姓氏？我也许能帮你。”
阿青停下脚步，开口想要拒绝，可他转念一想，这次要是拒绝，也许她八成会觉得自己又在摆架子了，于是开口道，“我娘冒姓韩。”
“府内便有韩嬷嬷，韩家二姐姐便是今天来看我的寄凡。”她安慰道，“你不必担心，有了姓氏总归要好找一些。”
他倒是没有太高兴，只是站定了抬手行礼，“多谢小青姑娘。”
小青没说话，笑眯眯的看着他。他局促起来，“我……有什么不对吗？”
“很不对。”小青笑嘻嘻的说，“我可从没受过这样的礼……”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小时候……”
“……都是那些少爷小姐们才会在私下里也这样拘束。”
阿青愣了愣，低声道，“我以为京里都是这样的。”
“咱们之间交往，还是随便的好吧。”小青不再逗他，“你且放宽心，即便寄凡姐姐不认识你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能认定了你就不是寄凡姐姐的兄弟。再者说，即便不是，咱们下人中有姓的就那么几家，重姓的就更少了，虽在不同府上，但大家相处如同一家，寄凡姐姐回去打听一下，很快就能找得到。”
阿青没问她怎么知道自己听了她们姐妹之间说话，转了话头，“我来京已经几日了，确对寻亲也不存了什么想法。如你那位阿姐所说，我离开时尚且年幼，多年过去，既对他们也不熟悉，也做不了什么，贸然前去投奔，不过是给他们增添麻烦罢了，说不定同在一片屋檐下，日日相见反倒尴尬。”他把头扭向湖面。此刻府中一片漆黑，又有薄雾，月光只是在水面浅浅的映出一块亮斑。他笑了笑，“我想，还是去什么小店帮个忙，积蓄点路费，还了姑娘的药费就离开了，随便去哪里讨个生活。”
“这京城之中，虽说是天子脚下，看上去繁华富丽，可若是孤身一人，哪里又有容易二字。”
阿青不语。小青上下打量一下他，又道，“此事又不急在一时。”
他们二人慢慢走着，却不知侯府那边寄凡心中忐忑。她母亲自嫁与韩管事后一直在侯爷院中，后来即便韩管事重病死了，她也没再回到公主院里。她的几个兄弟姊妹分散在侯府各处，为避嫌所交甚少。她记得来公主院中做事前确实有一个幼弟，只是那孩子一张圆脸，长的很结实，平日里跑来跑去的要帮忙整天咧着小嘴甜甜的说话。她那时也还小，整天带着他上窜下跳。她实在是不能把那个瘦骨嶙峋，连昏睡都要皱着眉的少年跟记忆里那个小团子扯到一起。她思来想去，腹中一阵恶心。
“哎呦，祖宗，你这又是怎么了？”王昭偷偷从侧门进来，趁着只她一人，前来看她。
“你这死鬼，许久不知道来看我。莫不是你那里又新来了几个，就把我给忘到姥姥家了吧！”
“哪能啊，前几日老爷宴请宾客，我实在是走不开，这不，我一得空就来寻你。”王昭谄媚道，“你看，我还给你寻了东铺有名的点心。”
“哼，不过一盒点心，鬼知道你拿去哄了多少人。”
“娘子，好娘子。”他放下点心，“上次与你那三妹，当真是情急之下，做做样子罢了，娘子莫气，我以后再不会了。”
“说起此事来，你若是再与我三妹有什么拉拉扯扯，我便将你那些好事通通告与老爷去。”她打掉了王昭伸到自己肩膀上的手，王昭嬉皮笑脸的去抱她。
“我还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寄凡假意挣扎了一下，顺从下来，王昭顺势将她带与榻上，两人温存了一会儿。
“昭哥儿，我已跟了你一年，我让你同我母亲所说的事，你是说也未说？”
王昭正在穿衣，一听这话，停了下来，当啷着衣襟，“寄凡，我这几年还在侯府中，既行事不便，又难以处处照顾你，你再等等，等我出府了，定把你接出来。”
“那你还要教我等到何时？等到交那算钱吗？”她爬起来，“你不是跟我说，你在西市有个铺子的吗？”
“那铺子又窄又小，你跟了我岂不是委屈了你？”他在塌沿上坐下，“我已告诉了你三妹，她应是告诉了你娘。赶明儿我去置办些好果子，你得了空，一起去你娘哪里。”
“你净说没用的。”寄凡这样说，心里倒是好受了一点。
“你且再等我一年，我攒够了钱，换一件大铺子，我就出去，专心做点小买卖，那时候我就把你接来，咱们两个再不用遮遮掩掩了。”他整好衣服，给寄凡将衣裙系上。
“你在乐府当差，可知道有哪家的丫头有个十五六岁大的小兄弟，被送往府外了没有？”
“嗯？这我倒是不知。”
“那若是没送到府外的呢？”
“嗯？你问这些，可是你那三妹要选个夫婿？”王昭调笑，又在她胸口抓了一把。
“死鬼！”她啪的一声将他的手打掉，“是公主身边一极得宠的丫头，便是嫁了，也要就在公主身边的。”
他正色起来，“我帮你打听了，可别以后有用的上的，她反倒跟这边断了关系。”
“你就惦记那点臭钱。”
“我也是为了咱们两个。早些凑够了钱，早些就出府去逍遥自在么！”
雨嬷嬷听了墙根，回去报了公主。
“选这个需得慢慢来。”公主道，“都这么多年了，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急躁。”
雨嬷嬷一个大礼行下去，半天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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