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阶夜色凉如水。真的呢，如果她不是这个时辰站在这个地方，她一万年来都不知道三十三重天的夜竟可以如此冰冷沉寂。
这座端方的黑色大殿隐在夜里，仿佛随时就要融化在这团黑色里，又不甘地在她一定神时露出张扬的轮廓。她脚下有一道石阶，她知道一道石阶之上还有一道，至少有十几道吧，就该碰到那扇厚重的门了。于是她抬脚迈上去，旖旎的霞帔在身后柔波似的拂过石阶。
难道不该有灯火吗？她记得最近的八百年来，这里总是有长明的火烛，还应该有一个人，坐在明亮的桌几前，通宵达旦地批阅文书。这个伏案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忽而却被另一个影子打碎了，是因为这另一个影子更近吗？不错，是更近，就在今天，她在云镜里看到昆仑山下，这个影子微笑地展开双臂，抛开了宝莲灯……
她深吸了一口气，死，她不愿意想到这个词，因为没有什么比死亡更昭示着背叛，彻底的背叛。
她轻抬右手，一道金色的光柱射向前方的门，瞬间照亮了门楣上的四个大字“真君神殿”，也瞬间照亮了她的脸。她的脸雍容端正，长眉入鬓，凤目含威。门无声地开了，一股冷风从殿内倒卷出来，似乎吹动了一些卷轴，发出毫无生气的窸窣声。她放下手，光柱消失了，一切又归于黑暗，连同空荡荡的大殿，连同她消失了的表情。
“杨戬，你给我滚出来！”母仪天下的她什么时候会有如此歇斯底里的，恩，有过，上一次怒斥是看到他在虚迷幻境里说要为嫦娥反下天去，竖旗为妖。可是这一次，回答她的却只有空洞的黑暗。
到底有一种声音打破了沉寂，是歌声，女子柔美又哀戚的歌声：涉江采芙蓉，秋江烟水空；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弱水？她微微愣神，是弱水在天河里唱歌。
她骤然想起，许多年前，弱水冲入凡间，是他送弱水上天，陛下赏赐他珠宝奇珍，他却说：“把玉帝赏赐的东西都扔到臭水沟里去。”这才是真的他吧？八百年前她亲自到灌江口请他出任司法天神，他却用八百年的谦恭欺骗她，从不手软地欺骗她。她居然没有细想过，他这样一个人，肯在这个位子上坐这么久，会为了什么。
慢慢地，她感到身后有微弱的光亮，似月光般清冷却又淡漠。她忽然紧张起来，倏然转身，她果真看到了光亮里有一团人影，但这人影却白得像一层纸，薄得像透明的雾。“你……是杨戬？”她感到自己声音里的惊慌，“你……你果真魂魄离体了？”
她猜的不错，那果是一缕魂魄。魂魄不语。她靠近了几步，冷笑：“你，是死了也要来嘲笑我么？”
魂魄又沉默了一阵，她看到了他平静却虚幻的面容，曾如此熟悉，从不似今夜这般遥远。他说：“娘娘，杨戬知罪。”
“你还知道我是娘娘？”她—西王母咬了银牙，“杨戬，本宫待你如何？”
“娘娘对杨戬有知遇之恩。”他淡淡地。
“那你待本宫又如何?”她怒视着他。
他似乎叹了一口气，“杨戬瞒不过娘娘，但杨戬今日一死当可平息众怒，纵留下骂名，也只在杨戬一身。陛下娘娘握新天规在手，三界之内，莫不铭记陛下娘娘的恩德。”
“铭记？”她又踏前一步，“你让你外甥劈了华山，放出你妹妹，又借女娲的七彩石炮制你的新天条，还让仙家佛门一起替你见证，你死了却让本宫打落牙齿和血吞，你满意了？别人铭记什么我不知道，我倒铭记你这欺上瞒下祸害朝纲的乱臣贼子！”她感到气息紊乱，背叛！背叛！她在心里咀嚼了千万遍的词竟耻于说出口。
她恼怒地一拂衣袖，那魂魄竟然就荡了开去，几乎消散。她失声：“杨戬？”一种深深的落寞袭击了她。
魂魄又似乎凝住了一点，半晌，杨戬虚幻的面容上竟有了笑意，“娘娘，可愿到云上一观？”
云上？她预感到即便她倾泻出雷霆之愤怒，他却很快会从眼前消失，然后，然后她永远不会再看到他。于是她跃上了云端。“娘娘可看到了什么？”
神殿已消失在身后，天际微弱的点点星光在云雾里似有还无。“你要我看什么？”她疑惑。
“娘娘再仔细看。”
她凤目一凛，广袖轻挥，蓦地云雾与暗夜悄然退后，一道银河划过长空，星辰璀璨，光华万丈。万丈光华直从三十三重天际穿透了暗夜，只见高山巍峨，大河奔流，道路纵横，城郭处处，好一幅生生不息的苍生画卷。
她默然，转头盯住那虚淡的魂魄，“你想说什么？”
他似无比眷恋眼前的美景，笑意虽然疲惫，声音却字字坚定，“大好天地，如画江山俱在陛下娘娘手中，此乃万世之基业，三界之福祉。”
忽然，她抬起眼眸，飞快地说：“杨戬你回来，重归司法天神之位。”
眼前的魂魄淡去了，像雾一样散开了，消逝无踪，只剩最后一缕声音飘散在空中,“杨戬已死，不能再替娘娘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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