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远地属于自然,生活是沈初初自己的。
家家户户华灯初上的时候,坡上顾家二楼,沈初初隐在高高的香樟树影里,捧一小小茶盏,慢慢啜着,屋内茶海升腾着热气,那一壶香茗火候正好。
坡下校园灯光星星点点,头顶星辰微明,山风带着树叶的香气萦绕,拂得沈初初衣裙翩飞,就连短发,也时不时迷了她的眼。
沈初初轻抿一口,温热甜香的液体流经喉管肺腑,全体通泰。
如斯香茗。
如斯好景。
这日子,无波无澜,夫复何求?
她眺望着归家的路微笑。
“叮咚”,门铃响过。
室内心不在焉写作业的豆豆欢呼一声,丢下笔,迅疾无比地窜了下去。
这小子,正巴不得吧?
沈初初被他的快捷吓了一跳,又气又笑地追下去,“哎你个不看家的小狗,家里有动静你不管,外面一有风吹草动嗷嗷地往外冲…哎,哎…呀,回来啦?今天这么早?”
沈初初跟豆豆拉拉扯扯泼泼洒洒,一边笑一边搭上门把手。
门外灯火阑珊-
那人却在-
那人却在-
沈初初脑袋里嗡然一响.
眼前分明是华灯闪亮,心底却是幽暗深沉一片,一颗心如堕不见底的深渊,失重般直直坠落,喉头象是被人捏着,又似针扎,又似棒打,她无法出声。
是天定的宿命。
她看着那个人,心绞得半阖了眼。
门外光影里的苏凉刚硬的发清朗的眉,淡然而疏离。
如同中了魔咒,沈初初忽然不能动弹。
她天天提着一颗心吊着一颗胆,不知是希冀还是惧怕他的出现,一天一天,不见他的踪影,她渐渐放下心来,她以为那不过是意外.
可现在…
沈初初抓着门把手,指节一节一节泛白,薄汗沁上额头,眼前灯火通明,顾况然犹在,屋内豆豆喧哗仍然,明明是温暖安宁景象,她却只觉得黑雾一层层压来,绕也绕不过。
苏凉越过她,挺拔的身形充塞了门庭。
如一座山,沉沉压在她心上。
沈初初沉默着退让。
象一张网,被有心人织着,横几丝竖几丝,结成密密麻麻的经纬,然后兜头罩来。
横也丝来竖也丝。
终至无法忍受。
哪里来的山长海阔日久生情,不过是戏文里软语吴侬娇声甜糯的“却原来”。
‘却原来’,沈初初默然。
是,终究是南柯一梦。
“初初…”
沈初初眉峰轻跳,顾况然刚刚说什么?
“云氏苏董,实验室新的投资人。”
实打实的投资,还是她自以为是的迂回?
沈初初凝目不动,她倒要瞧瞧他怎么跟她见礼?
苏凉颔首,收下颚,以谦恭的姿态伸手,“幸会,教授好福气。”
陌生人的初相见。
好修养!好长进!
已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连顾太太或顾夫人都不愿称呼,掩耳盗铃到这种地步?
沈初初抬眉,凝视他黢黑浓密里透出靛青的眉目,凝视山一般沉稳岳一般安静的眉目。
是这样吗?
沈初初展眉,绽开淡淡微笑。
千树万树梨花开。
苏凉眉心耸然一收。
沈初初笑,“哪里,况然时常嫌我带不出门呢,苏董客气。”
顾况然大笑,“苏董是你家乡人,我想着你十多年没回过家乡,肯定想念得很,特意带他来见见,认识吗?会不会苏董离家太早了…”
沈初初面上一滞,认识吗?还是不认识?
那个人沐浴在光影里,暖色的光染得他周身温文和远,他眼里波光粼粼,半是期盼半是软弱。
他从未有过的脆弱令沈初初心下一酸。
他几曾这样巴巴地…
她瞥一眼苏凉,唇角微扬,“猛一瞧还真不太认得,离家年头长了,”沉吟地,“好象…小时候见过”。
她低眉顺眼地接过顾况然外套挂起。
苏凉敛了耸起的浓眉,垂下眼,微微躬身,“打扰了,苏某太久没有回过家乡,许多人也不太记得…沈老师好记性。”
满嘴谎话!假话连篇!
沈初初面色变了又变,几乎挂不住。
谁记得他?
顾况然很感兴趣,“苏董多久没回家乡了?”
那人嘴里就没个真的,“总有二十五年了吧…”
哼。
意思他离家的时候才十岁刚出头,没有风流孽债?
沈初初冷笑一声往楼上走,“你们聊,我不打扰你们。”
顾况然拉住她,“既是家乡人就不必客气,你看看家里有没有吃的,苏董还没吃饭”。
没吃吗?
活该。
“吃饭就不必了,听闻沈老师沏得一手好茶,不知苏某有没有这个福气?”
这人知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沈初初看向顾况然,“你吃了吗?”
顾况然正极力拿开粘在身上的小小八爪鱼,“我吃了,有饼干面包没有?给苏董拿点。”
沈初初没个笑模样,眼睛看着天花板,鲜润的唇一抿一收,吐泡泡似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顾况然一脸无奈,他转向苏凉,无可奈何,“女人总是…我惧内,惧内。不然,咱们尝尝她的好茶?”
苏凉抢站起来,顾况然一下没拦住,“我来搬茶具”。
头一次,沈初初觉得上楼如此之难。
不过十几步阶梯,楼下顾况然安然凝望,却是如芒在背,背后苏凉目沉如水,一样灼得她心口微麻,沈初初觉得自个儿在生死之间徘徊。
猜忌、恐惧、犹疑,彷徨、以及-可耻的欢喜,哪里是个头?
她脚步迟缓僵硬,每一步如行刀尖,每一步都有那人步步相趋,似是逃也逃不掉的梦魇,掩也掩不过的绮丽。
楼梯上两条身影一窈窕一刚健,重重叠叠,忽而隐没,忽而聚合,若即若离,不即不离。
他与她,如影随形。
那种钝钝的缓缓的疼从心口漫延至全身,牵扯得她脊背僵直生硬,沈初初脑中白茫茫一片。
地上两条人影再次重合,如鬼如魅,象要随时撕扯生分了她,她脚下险险一岔,直觉地探手攥住扶手。
手臂上血管根根梗起,血液似是无法畅流,缺氧一般,她压着胸腹深深吸气.
“妈妈…”跟上来的豆豆拉扯她衣角
小人儿满满的全是惊吓,沈初初不得不强拧着喉头的硬重酸酸开了嗓。
“没事,妈妈…就是…背疼.”
语声已是控制不住的微咽。
苏凉跟在后头,沉默着。
她再不是一头柔顺长发,短发直直及颈,简单的发式,掩着纤细颈脖,一身墨绿碎花长裙,下摆微微撒开,及至脚踝,那长裙妥帖包裹着纤秾合度的腰肢,行走间娉娉婷婷,停驻间清隽高华,比从前多了妩媚雍容,少了生涩清秀,此刻她摇摇欲坠哽咽难言,让这份妩媚雍容又添了些说不出的楚楚风韵。
让人企及到骨子里,心疼到骨子里。
她攥着扶手的指因用力而透着苍白,苏凉凝着那削葱根,只想覆上那苍白,回复往日的红润。
他腮帮紧紧绷起,喉头滞涩。
但,但,一别之后,是不是两地相悬?
苏凉忽地抱起豆豆,噔噔噔越过沈初初。
她瞥到他的身影,那沉着挺拔已不是从前的少年,但鼻端萦绕的气息,却恍然如昔。
她倚着扶手,虚脱一般。
楼下顾况然扬声问,“怎么啦?我上来了”。
沈初初一惊,匆匆回应,“不小心崴了脚,没事,你不用过来”。
她几乎是小跑着上楼。
转角处,是楼下楼上视野的死角,也是灯光直射的死角,只有别处反射过来的微光,沈初初停在这里,心慌气短地喘息。
她抚着心口,长长吐纳,等着快跳出来的心腔落地,一抬眼,苏凉托着茶海正正下到这里,她微张着嘴,忘记了呼吸。
楼梯阶面并不宽大,勉强容得两人通行,苏凉一步步踏下来,她定在那里,麻木感觉一丝丝从脚跟漫上,她恍如离水的鱼,濒临死地,眼前人明明疏朗开阖,她满心满眼却是他少时青涩模样。
那人隔了一步台阶,拧着眉倾身俯着她,他眼角不如先时细长,略略收敛,下颔靛青的颜色,啊不,竟是从鬓角一路蜿蜒到下颔的靛青,不窄不长半指宽的弧度,打理得仔细入微,只见黛青,不见胡茬。
那份黛青,令她想起青天青云青山青衿等等所有美好的事物,但这美好让她不敢仰视,她收身贴紧栏杆,垂着眼帘让出整个阶面.
苏凉收臂拢紧托着的茶海,迈步下阶,此刻他终于和她在同一个空间同一个时间,他离她无限近,但她矜扬的颈脖,清冷的眼神,她那么明显的疏离冷淡,他象是个无理数啊,迫切地想要完整想要靠近,可任他无限地接近也到不了想要的终点。
苍天,何其无理?何其有理?
她的疏离散淡、她若有若无的旧日气息,他无法忍受,他惟有分离。
紧仄令人窒息的空间,半步天涯的两个人,各自低了头,背向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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