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里,沈初初依然在后悔。
那自行车委实不如从前舒服。
车身太矮。
她坐在后座,不得不提拎着两腿。
车轮轧轧向前,倒是比从前平稳很多。
沈初初张手向豆豆作OK样。
前轮蓦地一歪。
沈初初下意识地抓紧苏凉衣角。
衣角织物细腻,却仿佛硌着沈初初的手。
斯时斯景不再。
比如此时,颠颠地跟在车后的豆豆.
车子歪着倒着伤到豆豆怎么办?
双脚本能地撑地,沈初初跳下车。
如果可以,沈初初希望事情到此打住。
可是不,她受不了苏凉失望的目光,她逃也似的回了室内。
于是,她就听到顾况然的话语,于是她现在在剧院里心绪不宁。
那时她刚刚逃回客厅,顾况然声音充满喜悦,“…她就站在灯下,单薄得很,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弱柳扶风…愣愣地,指头贴在嘴角,歪着头,拿牙齿咬指头,细巧整齐的牙,乌黑发亮的头发…象个迷路的短毛短尾小白兔,又可爱,又迷茫…阿姨你知道吧,初初她…”
老太太呵呵笑,“必定是又分不清七跟九了?打小她就分不清.迷糊得很…现在好些?”
顾况然声音里藏也藏不住的笑意,“现在好多了…也还是迷糊,得花时间想一想才知道,这么说比以前强多了?她真的小时候就这样,分不清七和九的手势?…好可爱…我都不知道这些,初初不大提她小时候的事…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她,后来我还给她翻译了呢,到底是七还是九。她当时瞧了我一眼,可我看她眼里跟本没我…她都没跟我说谢谢,她到现在还欠着这一声谢呢。我倒宁愿她欠着我,欠一辈子才好…初初怕是不记得,后来我就天天的等…”
是啊,天天的等。
自习室,教学楼,宿舍门前,滴着雨水的梧桐树下,图书馆长长的林荫道上,及,宝马雕车里。
沈初初气息有些紊乱。
台上梁山伯祝英台初相见。
顾况然所谓的对自己情根深种的言语,时不时与台上的画面与脑海里的记忆交错。
老太太早已忘记了沈初初的存在,被舞台上光彩照人的梁祝吸引,满腔的感动叹息。
祝英台盛装华服,婉转精致地痛哭,忽然平地一声惊雷起,舞台地面訇然裂开,裂口处灯光大炽,无数彩蝶翩然飞出,华美凄婉的祝英台纵身跃入,裂口倏地合为平地.
凄怆哀怨的化蝶骤然响起,满台花瓣似雪,纷纷扬扬飘散,无数彩蝶蹁跹.
一曲传世化蝶,哀婉,凄清,缠绵,欢欣。
有情人终成眷属。
多么蛊惑人心的谎言。
沈初初心底五味杂陈。
她手背微微一暧,是谁覆上了她手背?
沈初初低头,瞧见日渐熟悉的伤痕。
苏凉什么时候来的?他不是下午跟着顾况然豆豆一起离开去了实验室么?
他这样赶着来,她心底的失落倒似得到了些许安慰。
虽然他不过是赶着来接老太太。
人之一生,谁能事事圆满?
比如梁祝,生前哪得同欢,死后方能同穴。
比如眼前朦胧中的苏凉,再是惊心的相遇也终究是一场华丽的错过。
终是错过了呵。
沈初初眉尖蹙起,眼含水雾地凝视着苏凉,身边人来人往,她的眼里却只有一个他.
剧场里灯火通明,散场的人攘攘嚷嚷。
再怎么锦绣繁盛的演出也有落幕的时候。
沈初初察觉到眼窝下帕子的细腻,以及鼻端淡淡的烟草味,作孽的,她不过眼含水雾,他就这样毫不顾忌?老太太还在旁边呢,他就这么大喇喇地给她擦拭?
沈初初往后让,那手帕塞入她手心。
“看看老太太”。
沈初初针扎般回过神,才发现老太太靠着椅背,两手扶着扶手,面上濡湿一片,已是哭得泪人一般。
沈初初匆匆将手帕在掌心渥了渥,老太太不待见烟味,一时之间也只有这个法子可想.
沈初初扶起老太太,抬手替她揩拭,轻言细语地安慰,“干妈,干妈…”
老太太哭得抽抽答答,沈初初触景生情,想着现时无人可诉的种种隐忍为难挣扎难堪以及将来岌岌可见的走投无路绝望丛生,一时悲从中来,不由得跟着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苏凉旁边坐着,如在寒潭。
娘俩直哭到剧场里人去楼空。
偌大剧场只剩他们仨,服务生站在门口等着关门。
苏凉摇摇头,绕过长长的座位通道,转到老太太一边,分开沈初初,粗声道,“走吧”。
他舒臂抱起老太太,当先向门口走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洒起了雪籽,洒在地上簌簌响。
廊檐下,沈初初扶着老太太肘弯,仰目凝视着夜空,微弱的灯影里,天空深不见底,雪花飞舞着,直如刚刚舞台上的蝴蝶。
苏凉将车开到阶下,跳下车直奔上台阶,把手上貂皮大衣给老太太裹上,蹲下身,背起老太太,丢下一句话,“跟上”。
雪花小小地飞着,雪下得不大,但也许时间久,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沈初初小心翼翼地一手扶着苏凉胳膊,一手扶着老太太,一步一步挪下台阶。
沈初初坐上车。
天地都安静下来。
老太太已经由保姆接着,回屋安顿。
苏凉拉开驾驶室门,本能地往后扫了一眼。
车子顶灯微弱的光打在沈初初身上,她靠着椅背,两腿收拢合并,紧贴着座位边缘,合眼眯着。
累了么?
苏凉打着火,一打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没入风雪中。
雪花自在逍遥地飞着,不紧不慢,但温柔自有温柔的力量,前路渐渐地看不大清楚,苏凉开起了雨刮,车渐行渐慢。
雨刮一下一下,嘎,嘎,沈初初本就不踏实的心越加烦躁。
原本散场时候就要告辞回家,奈何老太太深怕风大雪大她有个闪失,直叫苏凉先送她回家。
总不好让老太太跟着车子颠簸。
于是就造成了如今沈初初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送完老太太回家,苏凉再送她返程.
虽然她不顾礼节地选了后座,刻意保持了距离,但随着时间流逝,车子越开越慢,时间越长,沈初初心底压力越来越大。
浑不知怕些什么。
长路似乎没有尽头。
沈初初合着眼假寐。
苏凉扭头看她一直昏昏欲睡,不禁有些担心。
天气变化快,她是困了还是感了风寒?
苏凉一手掌着方向盘,一手去够副驾上的外套,哗啦甩向后座,“盖上。”
沈初初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接住。
方正驳领的呢绒外套,质地细腻,粗看象牛仔,触手是羊毛,温润的靛蓝色,是沈初初喜欢的低调奢华风格。
那是他的衣服,还带着他的气息,沈初初心中作了难,小心翼翼地将衣服搭在身上,离鼻端远远地。
淡淡地烟草气息,混合着青草般的味道。
那是属于他独有的气息。
但他似乎并不抽烟,哪里来的烟草味?
沈初初晕晕乎乎,尽力往椅背靠了靠。
一件衣服,在她,有如蛇蝎。
苏凉自嘲地扯扯嘴角,“就这么让你讨厌?”
讨厌到宁可感冒也不愿意好好盖上?
沈初初眼帘微张。
这又是哪里来的无名火?
讨厌这衣服?还是这人?
“怎么会。”
苏凉哼了一声。
她清淡冷漠眉似远山。
她敷衍塞责疏淡分离。
“那是难受了?还在为梁山伯祝英台难受?”
跟梁祝半点关系没有,我只是晕某些衣服某些气味,这话能跟他讲么?
“是啊,不能同生,但求同死”,她沉吟了下,复道,“也好。”
生前不能同寝,死后只能同龛,她在隐喻什么?
苏凉的脸色象窗外的雪花,白了又白,想起昨天牛皮纸袋内的文件,气血直往上冲。
“换做你,也这样选?”
后视镜里,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她懂他的意思,却不能如了他的愿,如了自己的愿。
沈初初长出一口气,“有别的选择吗?或者,相逢对面不相识?”
很好,很好,到如今,她只恨她认识了他。
一口气堵在胸腔,出之不得,苏凉疼得手脚冰凉,肢体麻木,下意识地踩下刹车,停在应急车道,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烟来,抖抖地往唇上放,半天放不上去,待放上去那烟嘴立刻扁扁地压成了一线.
沈初初半阖着眼,瞧着他将那扁扁的烟嘴狠命捻。
烟丝如雪,纷纷下.
车里升起烟草味,熏得沈初初心头烦燥。
他是气极了,她知道,她却不能有任何回应。
但,她如果不闻不问会不会太过?
“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她知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苏凉甩下了烟卷,蓦地跳下车,绕过车头,
他一把拉开后座门,那门往后一滑,因力量太大反弹回来,重重地撞在苏凉身上,咣地一响。
沈初初听到这咣当声,不觉眼皮一跳,这力量…
苏凉疯了一般,狠狠扯下搭着的衣服,一把甩出车外,一只手钳着沈初初手臂,蛮力地将沈初初拖出。
沈初初被拖得先是倒在了旁边的座位,次又顶上了车顶,再又撞上了车门,一连串的撞击疼得她嘶嘶吸气,眼内早就含上了泪,又经车外冷气森森一激,泪水顿时直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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