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夏日炎炎，奉月宫里摆了足够的冰块，杨薏陵只觉浑身一股寒气弥漫开来，她微微咬牙，努力压抑着自己浑身的战栗：
“什么毒？”
“微臣出身江南，故而知晓这是江南一种极为罕见的毒，形态如汞，只需置于室内便可沾染在人的身上，杀人于无形。只是……”苏林四处张望一番，这才有些疑惑地继续说下去，“这毒有谐名‘断肠兰’，需要有兰花的香气才能促使剧毒发挥作用，微臣瞧着小主的寝殿内似乎并没有摆放兰花，不知是否是小主这奉月宫内其它地方种着……”
“苏太医所言甚是，本小主会让人留意那些兰花的。”杨薏陵心里惊涛骇浪，奉月宫虽然种有各色鲜花，但眼下并不是开兰花的季节，而上花苑的花匠培育出的反季兰花，统共就那么几盆，奉月宫是没有的。想起早晨梳妆时在养元殿看到的那几盆蕙兰，和海兰姑姑无心的一句，“皇上”幕后之人若是针对于她，怎么会连着陷害了皇上？
苏林看不见帘幕后杨薏陵的脸色，只继续道：“兰花并非根源，当务之急是要找出那沾了‘断肠兰’的腌臜物什，免得小主中毒更深才是，只是寻找恐怕有点困难，因为‘断肠兰’本无色无味……此毒虽然狠辣，不过小主也不必过于担忧。‘断肠兰’需要长期潜伏，微臣刚刚用银针为小主试探过，小主中毒尚且不深，微臣略微用些药剂，小主不会有大碍。”
杨薏陵刚要应声，忽然想起小双，于是连忙道：“本小主的一个宫女似乎也是中了这种‘断肠兰’的毒，苏太医可否一起瞧瞧？”
苏林微笑道：“这是自然，医者本该如此。”
小双做事一向谨慎，而今早她脸色不佳，竟失态到掉落手中的帕子，杨薏陵不免有些担心。待她唤来小双，让苏林也给诊了脉，苏林沉吟一声，道：“小主料想得不错，这位宫女也中了‘断肠兰’，且似乎更重一些……微臣这就再开一副药方。”
“有劳苏太医，苏太医真是杏林高手，医者仁心。”杨薏陵心下感动，话里也带了一丝在这寂寂深宫里不容易听到的真情，同时也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个丝绒盒子，和它上面那有着诡异的曼珠沙华纹路的月光石。自李承天从御用宝库里将同心结拿出来赐下后，小双替杨薏陵将它一路捧回去，自然是除杨薏陵接触最多的人，既然要搜查，不如就从它开头。杨薏陵目光冷了冷，命小双把那盒子端过来给苏林再检查一番。
苏林从带的药箱里又掏出了几种药粉，取适量混合在一起后用一支小棍向丝绒盒子和月光石上一捺，过了一会发现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向杨薏陵道：“醉小主，这盒子没有什么问题……”
“不，”杨薏陵打断他话，“将这药粉擦在月光石那些细微的纹路里。”
苏林一惊，似乎有些诧异于她的坚定，先迟疑地看了杨薏陵一眼，才用之前的银针挑了药粉细细涂在那纹路中，谁知不出片刻，果见原本浅褐色的药粉慢慢变成玄色，苏林放下手中的银针，喃喃道：“果真是……”然后对杨薏陵微微拱手，“小主心中自有沟壑，是微臣做事过于粗枝大叶。”
“苏太医不必在意，本小主也不过是信口猜测罢了。”杨薏陵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道，“这是皇上亲赐给本小主的定情之物，本小主念着和皇上的一片情意，不愿也不敢随意置弃。苏太医有没有什么去掉这‘断肠兰’的方法？”
苏林道：“有的，微臣这就写下来，用按这个方子煎出的药水浓浓地一涂，也就好了。”说罢拿手中毫笔在一旁备下的一块端砚中略微蘸了点墨水，又行云流水地写了下来。杨薏陵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记起了要询问龚从海的关于安美人的事情，昨晚她略提了提，龚从海似乎并不甚了了。眼下苏林也是御用太医，想必对这种事也略有耳闻，因此杨薏陵有意要试探他一番，便故作闲散地道：“那便让紫菱拿着苏太医的方子去抓药罢，苏太医留下来陪本小主说几句话。”
紫菱应声拿了方子出去，苏林没法告辞，也不敢先开口，只顾接过小双新奉上的茶水喝起来。杨薏陵心中却另有所想，这丝绒盒子既然是李承天派人亲自送来，自己也没办法大张旗鼓地调查，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是江南贡品，能动手脚的只有江南的匠人，沿途护送官员和禁城中的人们。然而一路护送的人和禁城以周蕴真为首的侍卫军都很多，更大的可能是江南的人所做……可是他们为什么要害皇上？
同心结是男女定情之物，李承天得了它，很有可能会赐给某一位宠妃。这样断肠兰会先沾染在宠妃的身上，李承天再在养元殿宠幸她的时候也会沾上，养元殿内又有蕙兰，断肠兰就会发作了。更何况如此夏日，恐怕只有养元殿内才会有花匠特意培育出的蕙兰，别人自然难以被危及，也就不易发现。可是若真是江南匠人所为，他们如何知道这养元殿内恰好就有蕙兰花？
禁城中……有内应？
杨薏陵回过神，继续上下打量着眼前的苏林。苏林看着年岁并不大，可能是在那位太医殒命之后才进的宫，这样也就极难问出什么端倪了，但杨薏陵还是压下情绪，试探性地道：“多亏了苏姐姐和苏太医，不然本小主在这宫中可真是举步维艰，换了别的不是江南出身的太医，恐怕还识不得这‘断肠兰’呢。苏太医如此青年才俊，不知进太医院多久了？”
苏林没料到杨薏陵忽然拉起家常，但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回醉小主，微臣入宫已经六年。”
杨薏陵心中略微有些失望，入宫六年，也就是说苏林是建康元年——李承天及位那年进的太医院，只怕那时安美人早已香消玉损，苏林即使在太医院中也不知晓什么蛛丝马迹。她不由得有些兴致寥寥，但漫漫时光也难消磨，不如和苏太医多说说话也好，于是随意敷衍道：“苏太医年不及而立，入宫之时想必刚是弱冠之龄，年纪轻轻便能入太医院，真是光耀了苏家门楣。”
苏林一面拿出纸笔刷刷刷地写下药方，要让小双拿了去抓药，一面略有些怅然地道：“醉小主言重了，微臣不过是时来运转，顶替了人家的空缺，算不得什么真本事。”
“空缺？”
“是的，先帝龙体欠安，重病驾崩，好些在之前服侍过先帝的医术高明的太医都被赐死殉葬。眼看太医院人才凋敝，微臣受了贵人举荐，这才厚着脸皮入了太医院。”苏林道，“微臣那时实则资历尚浅，在太医院也只属末流。承蒙恩师不弃，多有提携，这才勉强在太医院站稳脚跟。”
杨薏陵赞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苏太医是尊师重道的情义之人。尊师若是知道，一定也心里甚慰。”
苏林恍然笑了笑，似乎是打开了记忆的阀门，继续说道：“吾师虽然脾气有些暴躁，但医术颇为高明，日月换天之时恰逢他丁忧未归，这才躲过了一劫。吾师回太医院之后发现物是人非，昔日共事的同窗好友也已不再，心里悲恸……因觉着微臣还不算愚钝，又同那同窗好友有几分相似，便对微臣多加指导。
“只可惜吾师的同窗好友——算来微臣应该称一句‘师叔’的，吾师虽然有意寻找，但得知不仅是他自己尸骨无存，竟是连家族都被流放……”
杨薏陵微微“啊”了一声，相似的家族经历让她不由得心生一股同病相怜之情，“苏太医的师叔何至于此，是犯了什么事么？”
苏林眉头微蹙，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过了半晌才道：“吾师并没有对微臣提起过，微臣连师叔的名姓都很模糊，只知道师叔曾也是太医院的一把好手，很受德妃娘娘重用，谁知下场竟是如此！”说罢他似乎是有些义愤填膺，想要替师叔说几句公道话，但苏林年纪虽然轻，也知道“含情欲说宫中事”的后果，便闭了口默默不提。
杨薏陵心头却是一阵雪亮，在最初的同病相怜之后，一个模糊的事实渐渐浮现出水面，她忍下心头一丝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欢悦，沉静道：“苏太医医术如此精湛，想必师父更是妙手神医了，本小主素有一番爱才之心，只不知苏太医的师父名号是？”
“吾师身体不太康健，已于去年告老还乡。”苏林只当杨薏陵有意提携，便笑了笑，坦然相告，“单姓赵，讳敏如。”
紫菱回来后便去小厨房监督着煎药了，杨薏陵遣人送走了苏太医，这才独自坐在一张小几前默然深思。她想到那几盆摆在养元殿的蕙兰，不知怎的忽然想到血流成河的九族亲人，心里便有了一点异样的邪恶想法，决定隐瞒下“断肠兰”的事，这宫中出身江南的御医何其少，最得李承天青睐的胡太医也是地道的上京人，纵使之后被发现，月光石上的毒已经消除，只要苏林不提，谁能想到会和杨薏陵的纵容有关？既然江南有人想要害他，自己不如顺水推舟，反正害人断肠兰需要长期中毒才行，就让李承天这样虚耗身体罢了！
一念至此，杨薏陵不由得妙目微睁，喃喃道：“这都是，你欠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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