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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落松梢 第一卷 第四章 风落松梢

小说:风落松梢  作者:淋溶  回目录  举报

魏末晋初,山阳有竹林七贤谈道,不拘礼法,无心济世,只在竹林之下肆意酣畅;

开元盛世,东鲁亦有竹溪六逸唱酬,高风绝尘,放旷林泉,只在乳山脚下悠然自在。

都知道崇宁年间,宋徽宗在位,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朝政不理,却极擅琴棋书画,喜笔墨丹青。

六年前,这样一个志在山水不问政事的皇帝,刚刚即位三年。

于是那时,中原四百座郡州,三十处路府,就出了“丝桐十八公”。

这丝桐十八公,顾名思义,即是中原九州的十八位名琴师。这里面就包括了当年被誉为“天下第一琴”的朱文济乐师的再传弟子——越州法华山上的僧人义海。

据徽宗所言,这十八公的琴技“已穷其妙,无有臻其奥者”,个个儿弹出的曲子都是音韵萧然,得声于外。

其中,又有一个叫“空山拂云子”的老头儿,青州人,从小就上沂蒙山学琴,下山之后更是十年足不出户,昼夜手不离弦,才始至古琴“无尽无限,深微不竭”的境界。

当然,这老头原本的名字并不叫空山拂云子,只是那年他以道者身份上法华山与义海僧论琴,据说足足论了三日三夜。后来,听义海弹了一曲唐代便已失传的《阳关三叠》,听罢,在山背的山子石上,又呆呆坐了三日三夜。下山之后,光念着琴谱,竟然忘了自己叫什么。他不好意思折回去问义海,便给自己起了这个“空山拂云子”的名号。

相识之人只唤这老头“拂云子”,或戏称“拂云老儿”。

拂云老儿只是个寻常人,不是仙,不是神,三餐需得饭食,夜眠需得床榻,来去无踪绝无可能,生生所资却自有其术。众人都知道他住在河清县郊外的玄鹤观中,而玄鹤观又在一处浅丘上,所以若是想听他的琴,便早起上山,在观门左手的小石台放上一两银子即可。

一两银子,不可多也不可少,次日一早原处静候,就可以听见石阶之上琴音袅袅,松林之后弦语潺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声虽无以喧天,却透彻云霄。

其实,每日来玄鹤观听琴的人并不多,有时甚至连着好几日都是门堪罗雀、无人问津的。拂云老儿多则日得五六两银子,少则安闲五六天无事。毕竟,荣者自安,辱者定碌,世人似乎都是日理万机,彼于奔命。打量着这全天下最清闲的,怕也只能是那龙椅上坐的徽宗皇帝了。

可是拂云老儿仿佛三平二满,已是知足常乐。有细水流长的听琴人,便有他指上的清音不竭;头日有几两银子,次日便有几首曲子。门外究竟有多少人听,又究竟是何人在听,他倒从未关心过。

******

却说这日下午,拂云老儿照旧珊珊走出来,开了玄鹤观的铁栅,慢条斯理地上了左手的石台收银子。

荷月熏蒸,赤日炎炎,想那些闲人散客、公子王孙多在阁楼上摇扇,也不大愿意烤着这顶炙人的太阳爬山入林,到半山尖的玄鹤观来听晦涩艰深的曲子。

所以若是石台上什么都没有,拂云老儿倒觉得安心落意。

可是,这石台子上,偏偏就摆着个小竹篓子。

竹篓是用玉屏金竹的竹篾子编成,黄中带着几丝绿,削磨精细,十分精巧;里面放了一个青瓷的小梅瓶,瓶中盛着与那瓶壁几乎同样颜色的清酒;又有二两银子,被一叠花草笺纸包着,塞在篓子的间隙里。

一分意韵,三分情调,加之又摆在绿苔覆没的小石台一角,看了直叫人舍不得挪动。

拂云老儿早已是对这一篓子的雅致物件爱不释手。再取出青瓷梅瓶小呷一口,感觉那味道像是酿了不到三月的青梅酒,没有陈酿老曲那般浓烈,却别有些叫人清爽的甜柔,怡神旷心。

拂云老儿好酒之人,自然品得出哪样的酒是好酒。至此,酒水清,银子足,他便又抖开了那一叠花草笺。

花草笺向来是因制笺的花木不同而有不同的名字。这一叠,就着其扑鼻的芙蓉花香,便知是取井水自制的芙蓉笺。纸上用瘦金体写着六个字:

凤栖山斗琴台

拂云老儿暗自称奇。这瘦金体是当朝圣上徽宗所创,至瘦而不失其肉,风格相当独特,提顿处有露锋,折转处有藏笔,“天骨遒美,逸趣霭然”。但是由于个性太强,对功底和涵养的要求也极高,故并非是寻常习书之人容易临摹仿效的。

然而这花草笺上仅仅写了六个字,已是韵趣灵动,竟将这种书体的瘦劲仿得淋漓尽致——简言之,得其骨髓!

凝神细品良久,字、笺、酒、篓,一样比一样有意思,这拂云老儿真是打心底里佩服。

“凤栖山斗琴台”六个字,无头无尾,他却明白它的意思:看来,有琴友明日会在河清县以西的凤栖山斗琴台上,静候他赴约了。

他只是好奇,这位琴友,会是怎样的一身风骨。

******

第二天,骤降了些甘雨,刮了些柔风,天稍微阴凉了些。

有去玄鹤观听琴的人却带回了消息,说玄鹤观观门紧闭,门左的小石台也被人拆了,观中已无人烟。

这拂云老儿想是又听了什么小曲儿,忘了自己的名字,只怕这次连自己是干什么的也跟着一起忘了,也不知道背了琴去了哪里。

罢了,纵你再有闲情逸致,自此少花几两银子,又有谁不愿意呢?城中凡俗的曲子虽然细碎,声却在弦上而不在弦外,听起来倒也省些心力,又有谁不愿意听呢?

******

暂且不说这些去玄鹤观听琴的人。

只说《诗经大雅》中有一句: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凤凰高洁,只在梧桐木上栖息,所以这山,才叫做凤栖山。

凤栖山,是一座普通的山,不高,也没什么名气。

那山上的斗琴台,也并非是什么“台”,而是背阴山坡上两张相对的大石桌,一上一下落差一丈,又间隔了三丈有余。

这处斗琴台如此寒酸,自然不及越州法华山斗琴台那般辉宏,没有虎溪盘踞,没有松径环绕,来此地游玩的人尚且稀少,更别说来斗琴的。

石桌四周也没有什么梧桐木,只有无尽的竹林,竿高挺秀,枝叶青翠。

倒也是清静低调。

拂云老儿真的赴了这六个字的“斗琴”之约。

他一手抱琴,一手提着那个小竹篓,径直穿过了竹林,才看见较矮的那张石桌边早已经坐了一个人。

这人身型略矮小,及腰的青丝披在身后,穿着白色的直裾,外面套了一件湖绿色的广袖纱罗衫,头上只簪了一柄珠花银钗,浑然一位陶然典雅的魏晋名士。

此时,他正抱着一把包在深蓝色云龙锦缎之中的瑶琴,倚在石桌上,专心地拨弄着琴囊系带上的流苏穗子。

“小兄弟……”拂云老儿轻声唤道。

那人转过头。

顿时兰秀菊芳扑面而来。

竟然是个年轻女子!

拂云老儿一惊,忙颔首施礼,开口道:“老夫失礼。”

他只道,约他的这位琴友果然不一般,连近身的婢女竟都是这样一身行头,于是赶忙又道:

“老身让姑娘和你家先生在此等候多时,实在是对不住。不知你家先生何往,可否劳烦姑娘唤他出来?”

那女子一听爽然一笑,站起身来,也并不道万福,只和男人一样作揖,算是回礼,口中恭恭敬敬道:“老前辈却是说笑了,哪里有什么‘我家先生’,今日约前辈来此处的,原本就是晚辈。”

拂云老儿又是一怔,这才抬眼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女子。

这姑娘,顶多碧玉之年,说实话,长得并不算绝美:

一张杏仁脸,一对远山眉,一双飞向额角的柳叶眼——与“倾国倾城”差之千里,与“娇娆俏丽”亦是格不相入。但她浑身上下虽无妆染雕饰,却清素若九丘之菊,兼备了女性的秀色娴雅与男子的洒脱轩昂,那阵英气是从眉宇之间散发出来的。

开口娓娓谈吐之时,声音也是一别于寻常女子的娇声细气,竟透出几分低沉的铿锵来。满林乍起的荷风,恍然似是她开口叫过来的一般。

******

拂云老儿怎么也没想过,自己居然被一女子约至此处斗琴。

本身谦恭敬人的老者,倒也不存在有什么骄矜歧视,只是着实有一些意外,毕竟,这个年纪的姑娘,要么已为人妇,相夫教子,要么待嫁闺中,浑噩度日。

“这竹篓子里的东西,都是姑娘备的?”老儿问道。

“是。晚辈亲手编的竹篓子,亲手塑的青瓷瓶,亲手制的芙蓉笺,亲手酿的青梅酒,不知道前辈可还满意?”

这几个“亲手”,不到眨眼功夫就说完了,说得又齐全,果然还是年轻人嘴快。

“你的瘦金体写得传神,物件也做得雅致精巧,只是你这酒,清了些。”

拂云老儿知道,年轻人听了褒奖之后往往目空一切,锋芒毕露,终究不是好事。所以他虽是这么浅浅地夸了几句,其实心底却已称赞不已。

况且,头一次面对这样烟云水气的女子,他也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

但若是要说真话,这姑娘的瘦金体,估计送到徽宗跟前去,徽宗自己也是辨不出来真假的。

瞧那姑娘,却已经很满足了,只是低下头沉声解释道:“晚辈居无定所,来河清县不到三个月,来时方下的梅子,酿的时日也便欠缺了些。”

一个女子称自己流寓在外,未免有些奇。不过拂云老儿瞧着她,就像是恍然瞧着魏晋时期的从竹林中走出来的贤士——想必,这姑娘说自己居无定所,也是有原因的。

这种风骨的姑娘,只怕日前是受过些苦的,日后……还得忍些孤寂。

“你叫什么?”

“晚辈姓骆,名凌暄。”

拂云老儿一字一顿道,“可是凌云的凌,宣华的宣?”

“不,我这个暄,是暄妍的暄。”

百年前的诗人林逋,不仅有着以梅花为妻,以仙鹤为子的故事,还有《山园小梅》一首,曰: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这个暄,意思便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磅礴之中,暗含隐逸。

拂云老儿抚须点头,表示会意,徐徐又道:“那你此番约老夫来这斗琴台,可当真是要与老夫斗琴?”

骆凌暄谦然一笑,“不,晚辈斗胆约前辈来,先为听前辈的那曲《阳关三叠》,前辈已经收了我那竹篓里放的二两银子劳酬,可不能推脱。”

拂云老儿又是一个莞尔,

奇女子也。

“那你今日也带了琴,却又是为何?”

“斗琴台,自然是斗琴。”骆凌暄有些支吾。

“那究竟是要斗,还是要听?”

骆凌暄抿了抿嘴,“先听前辈奏一曲,若是听罢还有胆量挑战,便斗一曲。若是没有,我自回去再练个十年八载……”

“若是没有,也便斗一曲吧。”拂云老儿忽然接过话头怅然道,“十年八载之后,我这把老骨头指不定都化成了飞灰了,你若再要寻我,只怕是寻不到了。”

骆凌暄听了皱了皱眉,睫毛也垂了垂,有些黯然,半晌后方沉声答应道:“好。”

老头子便要走向高处的石桌,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问道:“约人为主,受邀是客,姑娘邀的老夫,难道不该上那高处的琴桌去坐吗?”

“我们做晚辈的,怎么敢上高处去俯视前辈……”

后生实在是可谓。拂云老儿听了,也觉没什么架子可以摆,冲她祥和一笑,径直上了高处的石桌放好了自己的琴。

心中却慨叹,从那在大炎天里放到玄鹤观边的竹篓,到这不同于流俗的朗逸谈吐——世间尚且没有几个男子能做到这些。这个叫骆凌暄的小女娃,如此细致入微,心性倒的确不错。

他也不好意思问这个小女娃为什么就相信他一定会来。

也许晚辈对长辈的深信不疑,本就是烙在骨子里的吧。

只可惜又有多少长辈们,因为自负高高在上,而辜负了这份信任?

于是,琴乐未奏,闲云野鹤的空山拂云子,倒先生出几分“孺子可教”的想法来。

******

骆凌暄的琴是一把黄褐色的柳木七弦琴,散音、泛音都是清亮无比。

这琴是她一生最宝贵的几样物件之一,因为这是她自己做出来的,而且劳烦她父亲给她搭过一把手。

多年前骆府建成时,空出一块本打算用作房梁的老柳木,在后院一放就放了十多年。她爹看着碍眼,就说教她弹琴,她说好,她爹说,料子现成,你得先自己斫一张琴出来。

自斫,自琢,自酌。

她没有别家姑娘那样好的命:从小好吃好喝给养着,到了出嫁那一天,就像集市上待宰的牛羊一样捆着大红绸子,给送到一个素未谋面之人的洞房中。

她命不好,她倒觉得是件好事。

她从小便要学会自己做东西。因为没有人会给她做,没有人会给她买。

但是,她有一双手。

这双手虽生得粗糙,却可以做出不粗糙的物件。

她爹说过,只要有一双手,总不至于饿死自己的。

于是她和她爹在后院的小仓房偷偷一呆就是一年半,用那块老柳木,出形、掏腔、圆面、镶纳音……

每一个步骤至今仍是历历在目。

所以她还记得,这般漫长的工期,大部分时间并不是用在斫琴上,而是用在等待上:等胶干,等灰胎干,等大漆干……她爹告诉过她,人的一生,大部分时间也便是在做琴的这般等待中度过。

只可惜,她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而且当年她离家时,也并没有告诉她爹。

她的家,是一个狼猛蜂毒之地,她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

可是漂泊在外久了,竟萌出些荒唐的想法来。

在上凤栖山之前的她,已经反问了自己将近一个月:三年了,自己是不是该回去看看?

从初学音律到炉火纯青,骆凌暄只用过这一张琴,也只有这一张琴。世上有些东西,若是护得周全,果然是要跟人一辈子的。

******

只见拂云老儿在她三丈开外,已经抚住了自己的琴弦,说道:

“斗琴之人,互有所求,不知姑娘想向老夫求什么?”

骆凌暄有些懵。

这又不知是哪里来的乐界规矩,她左右不过一个小女娃,能求什么?

于是她随口答道:“晚辈本是来求教的,斗琴多半是输,实在是不敢开口再求什么。”

“嗨,你不知道,”拂云老儿笑了,开始捻起自己雪白的胡须,仰头望向青空,“老夫上一次斗琴还是在法华山巅,与义海和尚斗。那日我输了,被义海那不要脸的光头索走了琴上的两条弦。”

骆凌暄眨了眨眼,“琴弦都能要?他岂不是在为难前辈您?”

“是啊。”拂云老儿轻叹,“所幸我不在乎,五根弦的琴,照旧是琴,没什么不能弹的。毕竟,决定你琴技如何的,并不是你琴上的弦,而是你这个人,不是吗?”

骆凌暄若有所思。

“所以,今日既是要斗琴,便不分辈分长幼。你不用顾及老夫我的面子。我若是赢了,再求骆姑娘一坛青梅酒;我若是输了,姑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骆凌暄轻咬朱唇,犹豫了片刻,方徐徐道:“我若是……若是赢了,可否求……与前辈换琴?”

她自己的脸色苍白起来。

可是拂云老儿耸了耸肩,就像是一个对传家之宝浑不在意的败家孩子。

******

拂云老儿的五弦焦尾琴,是在蛮夷之地寻到的桐料子。那时北方的女真族部落缺少柴火,天又极寒,有一户人家便伐了混同江边一株冰冻了三年的桐木准备烤火,烧了它半日才听见爆裂声,众人便围过去取暖。

直到木料一头已经燃得焦黑,才被迟一步的拂云老儿救下来,带回河清细斫,上了弦,调了音。

琴制好,不少人说它长得不规矩,可是拂云老儿弹奏以后,称这张琴是张奇琴,决胜东汉蔡邕的那张焦尾,因为它褐中泛白的一端,弦音似有三尺寒冰之韵,黑中泛红的另一端,却隐有灼灼赤焰之铮。

可是几年前在法华山上,他却遇着了一个义海,败在一曲闻所未闻的古曲《阳关三叠》之下,还被那不要脸和尚索走了两根琴弦。

按理说,缺了弦的琴就像是少了字的诗,再无工整、音律可言——

换句话:此琴已然是一把残琴。

可是,拂云老儿硬是不愿舍弃它。

他便将它带回去,削了琴身,改成了如今这张五弦焦尾。

这世间,大多人都听的是七弦古琴,不说听厌了也该听疲了吧。乍听一首五弦琴的曲子,虞舜时期的古韵,或许,莫不觉曼妙静好。

于是这拂云老儿冲着山坡下的“小女娃”又是一笑,“好,我若是输了,随你拿去。”

抬手就是一曲《阳关三叠》。

手起云暗,南风满山。

******

徽宗极喜琴棋书画,所以这些年,斗琴在中原很是盛行。年前,他又忽然来了兴致,敕封下所谓的“丝桐十八公”,让天下人皆以为,琴棋书画便是“时势”,有了这些筹码,便是有了地位和名声。

也不知道身为丝桐十八公之一的拂云老儿是否知晓,骆凌暄离家这三年,其实已经会过了丝桐十八公中的十二人。

这十二人在她一曲《风落松梢》之下也败得是一塌糊涂。

因为他们也从来没有听过什么《风落松梢》。

这可是圣上亲挑、美名天下的丝桐十八公,败了十二个在一个及笄之年的小女娃自己杜撰的曲子之下,真是件颜面扫地的事。所以这件事也成了近年来中原布衣饭后一个笑柄。

有明白人事后评议,说这弹琴之人若是以官爵俸禄为最终目的,他的弦音之中自然会少些体悟。所以这十二名琴师之败,并不难理解,他们多是功成名就,受了皇帝封赏进京做了御前乐师的,已好几年趋于利欲、疏于操练——要说败成什么样,还不都得自己承受?

不过,倒也不知道这十二公自己究竟作何感想?可是颓然无感、破罐子破摔?亦或是恍然醒悟、奋发图强?

可惜骆凌暄这“小女娃”心实得很,没有早些知道,原来斗琴斗胜的,还可以向败者索要物件。

不然,她和卢御风岂不是可以一夜暴富,再也不用以“希孟”代名,四处卖画扇为生了?

******

她的《风落松梢》,本来叫做《风入松》,同《广陵散》一般,也是晋时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临死前的绝唱。

据说,《风入松》原谱早已失传,骆凌暄弹的这曲,是她爹教给她的。

又据说,她爹往曲子里加了很多自己的心绪与觉悟,该其名为《风落松梢》,当年,便是靠着这一琴一曲将她娘领回了家……

骆凌暄已经靠这首曲子赢了十二位大师。

可她厌烦了。

她并不是个安分的人,同样的事,她不想再做两遍。

于是这一次,在这凤栖山斗琴台上,拂云老儿刚刚手起,骆凌暄就轻轻压住自己琴面上微微震动的琴弦,就着《阳关三叠》弹起了她的《风落松梢》。

就连拂云老儿也未曾想过,这两支曲子合得竟是这般相得益彰。

两琴十二弦,山鸣谷应,扬起数丈尘沙。

草木为之而震动,如风起,如云涌,亦慷慨,亦哀婉,亦激昂,亦静谧……

******

倒是拂云老儿先止住了弦,万分惊讶地注视着骆凌暄,听她弹完了后半曲。

柳阴之下,凤箫已远,杏梢墙外,两袖晓风。

临镜舞鸾离照,倚筝飞雁辞行……

半首曲子,竟将拂云老儿弹得满目凄凉。

“嵇康的《风入松》?”他问道。

“算是。”骆凌暄笑答,“只是些许不同,我还是更喜欢叫它《风落松梢》。”

拂云老儿点头,随后仰天长叹,“可怜嵇叔夜,人琴俱亡矣。”

骆凌暄也止住了弦,稍稍抬起头,“前辈此话,晚辈不以为然。”

“你有何见解?”

“人为什么一定要念旧呢?既然叫《风落松梢》了,说明它已经以另外一种方式重新开始了,所以晚辈以为,人已去,琴未亡。”

好一个人已去,琴未亡。

拂云老儿莞尔一笑。

孺子可教也。

他从那张三丈远的石桌上,抱起五弦焦尾琴便隔空抛了过来。

力道恰好,骆凌暄稳稳地接住了琴,然后抬头一头雾水地看着老头子,“我只是附奏了一曲,并未与前辈斗琴,您为何要给我琴?”

老头子朗然而笑,“这张琴窄些,你是姑娘家,用着也方便。”

“您舍得吗?”

“想来,老夫定是日后还会再见你,心中才会如此不记挂这张琴。你赶紧带走吧。若有再见之时,我便将这曲《阳关三叠》教给你,到那时候,再索你的青梅酒喝。”

******

那日黄昏,骆凌暄仍旧是背着她深蓝色的云龙琴囊,独自一人下了风栖山。

只是琴囊里装的不再是她的七弦柳木琴,而是拂云老儿的那张五弦焦尾。

她百思不得其解:拂云老前辈为什么会把琴给她?

******

拂云老儿并没有胡说。

仅仅一个月之后,他真的再一次见到了这个叫做骆凌暄的小姑娘。

就像一夜之间枯萎殆尽的梅花树,就像一夕之后不复存在的楼兰国。仅仅一个月之后,京城里忽然就掀起了“节度使上书案”的巨浪。旦夕惊变,苍黄翻覆,这个原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小姑娘竟在一晚上落得个家破人亡,转眼什么都没有了。

拂云老儿是去开封府拜访几位旧友的,可是那天,他并没有进城门——因为他看见骆凌暄正裹着撕破的衣衫,闭着眼抱着一张五弦焦尾古琴,失魂落魄地坐在开封府城门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昏昏欲睡。

嘴唇乌紫,脸色煞白,那满身的烟云水汽,已与灰尘凝结在一起,被层层触目惊心的血迹覆盖。

拂云老儿环顾四周。

八十年的江湖见闻,加上早就过耳的一些风声,他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赶紧摘下披风裹住了伤痕累累的小姑娘,架起她向着官道边不起眼树丛走去,以躲避众目睽睽。

那城门上正铺天盖地贴着告示,说朝中一品太傅骆文忠,被庶女骆凌暄喂以牵机酒毒死,现已派人将恶女缉拿,并腰斩于东市法场……

拂云老儿明白,如果,官府已经抓到并处决了“恶女骆凌暄”,那么说明:要么那死在法场上的女孩是个替死鬼,要么,眼前这个重伤的姑娘就是个冒牌货。

拂云老儿回想起了她在凤栖山时的一身风骨,如凌寒之梅,谦恭而孤傲,所以,他实在是不愿相信这个女孩会毒死自己的爹。

“姑娘,你叫什么?”他问道。

“老前辈,怎么如此健忘?”女孩儿无力道,“晚辈还欠着您一坛子青梅酒……”

“你真的叫骆凌暄?”

“我就是骆凌暄。”骆凌暄靠在树上,闭着眼喃喃道,“城门告示上要抓的杀父恶女就是我,前辈您看着办吧。”

“有人替你死了?”拂云老儿问道。

骆凌暄的眼神顿时僵住了。

拂云老儿没有问她有没有毒死自己的父亲,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毒死自己的父亲;也没有问她,既然告示上已注明腰斩,她为什么还活着……

他竟然问她,有人替你死了?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骆凌暄还活着,只是因为,有人为了保护她,死了。

她裹在拂云老儿的披风里,面如死木,万念俱灰,“对不起,老前辈,我没有青梅酒了……家不在了,人走了,什么都没有了……所有我认识的人都要杀我!”

“也并非所有。”拂云老儿摇摇头说道。

然后他长叹一声,轻声安慰道:“你瞧,你不是还有我给你的五弦琴吗?人已去,琴未亡——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骆凌暄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气力。

“可是前辈,心都死了,琴音又该放在何处?”

“放在弦上,”拂云老儿娓娓说道,“等你的心活过来,再放回去,不是很好吗?”

骆凌暄若有所思,半晌没再说话。

******

良久后,她忽然坐起身,正色问道,“前辈……到底是谁?”

拂云老儿一听,便笑了。

孺子可教也。

“老夫乃濯缨剑宗的大弟子,云台山掌门,承尧。你还欠着我的青梅酒,跟我回云台山酿酒,可愿意?”

******

承尧再老,又怎么会忘掉自己的名字?

空山拂云子,不过是给愚钝麻木的世人叫着玩儿的而已。

但是没有人提醒过他,那天他确实忘掉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

那便是云台山百年以来秉持的原则:云台派的剑法,从不传给女弟子。

所以之前云台山上,从未曾有过女弟子。

骆凌暄是第一个。

而承尧八十岁了,从来没有收过亲传的弟子,他那一百一十七式的“濯缨剑法”,也从来没有完整地传给过别人。

骆凌暄是第一个。

******

西面,千里之外的云台山。

就在那唯一一条上山的路上,承尧送给了骆凌暄一份入门礼:一把剑,算是正式收她为徒。

那是一把很轻的剑,剑身略窄,剑刃略薄,十分秀气——想必女子用起来正是恰到好处。

这柄剑的名字,叫做“叠影”。

叠影湖的叠影。

骆凌暄道了谢,随后不假思索,就从腰间摘下一块黄玉佩,挂在剑尾上。

承尧自然注意到了,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块黄玉佩代表着什么。他对这块玉佩,只怕比玉佩原本的主人还要熟悉。但他只淡淡一笑,并没有戳破。

他停住脚步,忽然捻着胡须缓缓说道:“小女娃,有些过去的事,该忘的还是需要忘掉。”

“师父想让我忘掉什么?”

“你可曾想过,换一个名字,避免今日的恩恩怨怨在今后江湖上引来杀身之祸?”

“您也是为了躲避什么杀身之祸,才叫自己空山拂云子吗?”骆凌暄走在前面,拽着一匹矮脚马的缰绳,头也不回。

承尧无奈一笑,“我叫自己空山拂云子,是因为世人并不关心承尧是谁。”

骆凌暄听了,微微驻足。

然后仰头轻叹一声,脱口而出:“好。从此以后,我就叫乐希孟。这个世上,就再没有骆凌暄了。”

******

乐者,悦也,希者,冀也,孟者,始也。

多简单明了。

她想自己快乐,想自己充满希望,想自己重新开始。

乐希孟这个名字,就是一个新的开始。

毕竟,人的一生,是活给自己看的。

承尧明白这一点,所以六年前在那条小路上就明白了:“乐希孟”这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并不是空穴来风,这个女孩在上云台山前的十六年,过得都并不平凡。

他了解“节度使上书案”的巨细,了解六年前朝廷与江湖上一片暗潮汹涌的原因,所以他才嘱咐崔煜,此去长安,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告诉乐希孟寻找秋暝图真正的目的。

他希望自己这个唯一的徒弟,能够早些把有些事想得明白。

有些事,很难想通,可真要想通,也不过眨眼功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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