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镜比常人略显苍白飘忽的脸庞在黑夜明灯下竟显得如海上礁石一般坚硬，眼神也泛起粼粼的寒光。他一向慵懒从容，万事成竹在胸的模样，此时竟是罕见的正色了。
白月在他眼神的无声逼视之下，竟然张嘴了几下，愣是没有发出声音来。
容镜微微一笑，周身寒意一收，又恢复了雍容温和意态，自汉白玉栏杆上轻轻跳下，他盈盈笑着招呼因方才他的一席话而鸦雀无声的众人，一眼扫过去，在每双眼睛的底下看见震惊和动容。容镜微笑更深：“都随意坐吧，此夜无上下等级，亦无官场作风，尽兴即可。”
当先在一支硕大无朋的老树枝干上坐下来，取了一壶酒。
众人见他没有架子，容止虽放拓但别有一种写意风流，不禁渐渐放开了方才因为容镜与白月针锋相对而起的紧张不安，也都随意入座。
他见众人还都有些拘谨不语，便笑道：“方才的话，倒不是针对你们，我等年轻学子，自然都要关注朝堂、针砭时弊，此乃职责、亦是胸襟，像白月兄之言，虽则在吾府上却敢如此直白，此胆识，放眼朝堂，也是没谁了，旁人不说，镜自己是绝对没有这个好胆量的。”说着，笑笑的瞟一眼站在旁边颇有点尴尬感的白月。
众人中爱笑的，掌不住就扑哧的笑了出来，这一下子，气氛又活跃了不少，连白月都放松了面部表情，直直看着一脸笑意的容镜，目光中渐渐泛起波澜。
“怎么？白大公子可是嫌弃镜府上的酒水不好么？”容镜夸张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一脸郁卒遗憾地道，“为何独你一人站在此地，还不就座？”
一片哄笑，连这几天领教了容镜厉害的东南府老官员们都低下一个劲儿憋笑，可怜老肩膀一个劲儿的耸动，就快耸脱臼成肩周炎了。容镜这人，也是极其奇怪的一个，向来谑笑不拘，虽要严肃严肃得，要温雅温雅得，却也搞得来插科打诨鸡鸣狗盗之事，还能弄的风生水起，旁人见了就算顷刻遇见阎王在侧，也要笑一笑的——却不能让人对之抱有丝毫不敬。诚可以说是一种奇迹了。无怪熟识他的几个人都明里暗里的叫他妖孽。
白月的脸色终于破冰，这时他终于露出一点普通少年的姿态来，清俊的脸上掠过一抹薄红，低着头在一旁的空位上坐下来了。
容镜见众人的眼睛齐刷刷的盯着他看，继续道：“其实那番对着白月君所说的话，尖锐了些，却也是对各位的一种忠告，在我这倒是不妨，毕竟大家日后都是东南府的共事，要一同做出些大事的，”他的语气略显凝重，“只是如今的形势，不比我多加赘述，各位也知道——是谁独大，这些话说来无济于事，徒逞一时痛快，出些风头，便会白白招致麻烦，这麻烦，也许就是杀身之祸，还会拖累与你等相关之人。
“况且，这次的策论便是我阅的，各位我也知道，都不是池中之物，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能屈能伸才是真丈夫，逞一时之勇，不过莽夫之行，我辈不取也。既然要做大事，又是这样一个时不我与的格局，首先要做的，就是自我保全，此保全，并非让你等丢弃大义道德，去谄媚讨好，只是遇事不可争一时意气，吾侪风华正茂，还怕斗不过几个比我们年长一轮的人么？”
此言按照容镜的作风，着实算得上是露骨了。不过这也是无法，这些学子，年少气盛，哪里听得懂那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东南府的几个老人们都深深地低下头。
一时场上鸦雀无声，只容镜一双清凌凌的眼睛扫过去，森黑晶亮。
”说起来着实汗颜，镜比诸位还要年少些，却忝居高位，这里边吧，确实是有家族出身的因素在里边，“容镜微微一笑，自己倒了一杯酒，”只是这并不是值得我自惭的理由，就像我刚才说的，寒门出身同样不该成为你们自惭的理由一样。“底下微微有了些骚动，学子们交头接耳，目光闪动，白月沉默的坐着似乎忘了他不久前才与容镜针锋相对的事儿，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树枝上坐得随意的少年。
他将酒水一饮而尽，笑得奇异而蛊惑，灿烂的容颜在月光下发出银色辉光，简直有些恶意：”——难道，你们不是想要改变这寒门子弟不得入仕之局面，才来做官的么？“
交头接耳之声一下全部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眼睛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全部转了过来。激动、震惊、狂喜、讶异、不信......不一而足。
但是容镜却不管这些目光里夹杂的意味，自顾自开口了——
”东南府，是朝中唯一一个能够真心护持寒门子弟的衙门，这点镜不会虚言，各位日后自然可以眼观。朝中一人独大，百官泥塑木胎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为虎作伥、同流合污者有之，自诩清高无济于事者有之，然而镜年少不知天高地厚，却有三愿——“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
”一愿我大临国运昌隆，绵延万世，版图覆雄州大地的每个角落，自太阳升起至落下的光所照的每一寸土地，莫非王土！“
”二愿上天哀我烝民，海晏河清，普天之下皆无战事兵燹，少有所养老有所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三愿天下有才有学之士，不分血统不分贵贱，都得以朝登朝堂，暮为王侯，驰骋王驱，为黎民道夫先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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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席话，在在场的众位年轻官员的生命里，几乎是流星般短暂的一瞬，却留下了刻骨之深的印象，经此一生不能磨灭。
连带那夜少年的风姿特秀、衣袂飘摇的身影，也一同刻在了生命的最深处，直到最后咽气的一刻，也没能淡化。容镜，是这些当年还热血沸腾、渴望凭一己之力精忠报国的人的魔咒，是他在他们迈上仕途之初便生生凭借三个愿望为他们植入了宏大高远的志向蓝图，支撑他们一生的信仰和抱负，直到信念成为偏执，固执地占据了灵魂中的一席之地，让他们缺失自我。才恍惚间意会，原来这场天下为局的游戏，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说离场的。
只有那个少年，东南府乃至后来朝堂以及大临的神，才能够潇洒游刃有余地抽身而走，真正的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不过，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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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镜没有管听完这一席话后寒门学子们波澜壮阔的内心世界，因为他知道没有人能够拒绝他给出的那个美好的愿景，大义、名分、权柄，再加上野心和危机，向来是夺魂散、勾魄索。
他其实很忙，着实是没有时间浪费在招揽人心的小事上了。
前一段时间安排的东南渠国的事儿和他早早安排好的伏笔都来了消息，他务须应付；而朝堂上，随着”问策天下“一事的正式落幕，胡汉清和他的对决，也正式拉开序幕——
作者有话：虽然最近因为太忙少更了不少......但是各位大大们的花花和票票千万不要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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