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我揉了揉酸胀的眼睛,颈椎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已经在书桌前坐了整整四个小时。站起身时,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
我走到北窗前,推开玻璃。初秋的风带着山野的气息涌进来,顿时清醒了许多。书房朝北的窗户正对着花山余脉,那几座海拔上千米的山峰在午后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青色。最引人注目的是东西两座主峰,它们如同两位沉默的巨人相对而立,中间那道深邃的裂缝就是当地人所说的“雾谷”。
此刻,谷口上方果然又聚起了云雾。
不是寻常山间那种轻盈的薄雾,而是浓得化不开的乳白色云团,它们像有生命般缓缓蠕动,时而升腾时而沉降。奇怪的是,四周的山峦都沐浴在晴朗的秋阳下,唯独那片山谷被云雾严严实实地笼罩着,界限分明得不自然。我眯起眼睛,试图看穿那片白茫茫——这现象违背常识,山谷两侧的山峰并未高到能形成独特气候带,为何云雾偏偏只聚集于此?
“又在看雾谷?”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他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推门进来,果香顿时在书房里弥漫开来。
“阿爸,”我转过身,指着远处,“您看,那团云雾又出现了。我观察了半个月,几乎每天下午三点左右准时形成,到日落后才慢慢消散。这到底是什么原理?”
父亲把果盘放在书桌上,走到窗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凝视着那片山谷,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仿佛在看着什么久远的东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那个地方,我们叫它‘雾谷’。不是因为偶尔起雾,而是因为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不被云雾罩着。”
“可是今天早上我看了,明明是清楚的。”我提出质疑。
“那是假象。”父亲摇摇头,“你看到的是谷口。真正的山谷深处,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它露出真容。至于科学原因…”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是——那云雾不是自然形成的。”
我来了兴致,拉过两把椅子:“阿爸,坐下慢慢说。不是自然形成,那是什么?”
父亲坐下,拿起一块苹果却没有吃,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他的目光又飘向远方的山谷,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
“你奶奶的爷爷那辈人就传下话来,说雾谷里有‘雾蛇’。不是一条两条,而是一群。它们在那里生活了不知多少年,那些云雾就是它们吐纳时呼出的气息。”
我忍不住笑了:“蛇会吐气成云?这也太玄乎了。就算是真的,要形成那么大规模的云雾,得有多少巨蛇同时呼吸?而且蛇是冷血动物,呼吸量根本…”
“我年轻时也是这么想的。”父亲打断我,表情异常严肃,“什么牛鬼蛇神,什么民间传说,我一概不信。我觉得那些都是封建迷信,是没文化的人编出来吓唬自己的。直到…”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恐惧。那恐惧如此真实,以至于书房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直到您亲眼见到了什么?”我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勇气才能继续讲述。
“那是1961年,三年自然灾害最严重的时候。我那年十九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村里人都饿得面黄肌瘦,公社分的粮食连粥都熬不稠,连烧火的柴草都是定额配给。家家户户灶台冷清,冬天更是难熬。”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的眼神变得悠远:
“人被逼到绝境,就顾不得许多规矩了。公社明令禁止上山砍柴,说那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抓住了要批斗游街。可是没柴烧,怎么做饭?怎么取暖?于是人们就偷偷进山,专挑远离村子的深山老林,这样不容易被发现。”
“您去了雾谷?”我猜测道。
父亲点点头:“全村只有我一个人敢去。一来雾谷离南岗村一百二十多里地,来回要走一整天,体力不好的人就算打了柴也挑不回来;二来…那里邪门,老辈人说进去的人容易‘迷魂’,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出来的路,最后困死在山里。我不信这个邪,觉得自己年轻力壮,能挑八百斤的担子,怕什么?”
他苦笑着摇摇头:“年轻人总是高估自己,低估了这个世界。”
“那天我凌晨三点就出发,天还没亮。怀里揣着一把你奶奶晒的山芋干,那就是一整天的口粮。我摸黑走了四个小时山路,到雾谷外围时,太阳刚刚爬上山头。”
父亲描述的场景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晨光中的深山,露水打湿的草叶,一个年轻的挑山工独自走向传闻中的禁地。
“谷口果然有雾,但还不算浓。我沿着一条野兽踩出的小径往里走,越走雾气越重。那种雾…怎么说呢,不是平常山里的水汽。它更稠,更厚,像是活的。你在雾里走,能感觉到它贴着你的皮肤蠕动,湿冷湿冷的,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什么味道?”我追问。
父亲皱眉思索:“有点像陈年药材,又有点腥,还混杂着泥土和腐烂树叶的气味。最奇怪的是,那雾气吸进肺里,会有种轻微的麻木感,舌尖发麻,头晕乎乎的。我当时以为是走累了,没多想。”
“我在雾谷边缘打了整整一上午柴。那里林木茂盛,枯枝特别多,很快我就捆好了两大捆,每捆都有两百多斤。等我干完活,已是晌午过后,肚子饿得咕咕直叫。”
父亲说到这里,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他放下一直拿在手里的苹果,双手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找了块地方坐下来休息,准备吃干粮。四周都是倒伏的枯树,我相中了一根特别粗大的树干,大概有脸盆那么粗,表面布满青苔和地衣,看起来已经在林中躺了很多年。我拍了拍树干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上去。”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故事到此为止。但父亲眼中的恐惧告诉我,最关键的部份即将到来。
“我刚掏出一根山芋干咬了一口,就感觉不对劲。”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不是突然的动静,而是…一种缓慢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起伏。就像坐在一艘小船上,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我僵住了,嘴里的山芋干忘了咀嚼。低头看自己坐着的‘树干’——它表面覆盖的青苔在微微颤动,那些我以为是被压实的落叶,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节奏隆起又平复,就像…就像什么东西在呼吸。”
书房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父亲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致命的午后。
“我慢慢、慢慢地把手按在‘树干’表面。温热。不是阳光晒出的暖意,而是从内部透出的、活物的温热。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树干’的一端——那根本不是断口,而是一个光滑的、逐渐收细的末端,上面覆盖着黑黄相间的鳞片,每一片都有我巴掌那么大。”
父亲猛地睁开眼睛,瞳孔因记忆中的恐惧而收缩:“那是一条蛇。一条大到不可思议的蛇。我坐在它身上,就像一只蚂蚁爬在真正的树干上。”
“然后呢?”我屏住呼吸。
“然后它动了。”父亲的声音干涩,“不是迅速的动作,而是极其缓慢的、慵懒的扭动,就像一个人睡梦中翻了个身。但就是这个‘翻身’,把我整个人从它身上抛了下来。我摔在厚厚的落叶堆里,怀里的山芋干洒了一地。”
“我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腿软得几乎站不稳。那条蛇…它抬起了头。不,不是全部抬起,只是前段大约两三米的高度离开了地面。它的头是三角形,眼睛是琥珀色的,竖直的瞳孔像两枚冰冷的玻璃珠。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父亲擦去额头上渗出的细汗:“我没有看到它吐信子,也没有听到任何嘶嘶声。它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然后…从它鼻孔里,缓缓喷出两股白气。那不是呼吸的水汽,而是更浓、更稠的白色雾状物,那两股气离开它的鼻孔后并不立刻消散,而是像有生命般在空气中盘旋、扩散,汇入周围本就浓厚的雾气中。”
“我转身就跑。柴火担子?干粮?什么都顾不上了。我拼命往谷口方向冲,荆棘划破了衣服和皮肤也浑然不觉。跑出大约一里地后,我实在喘不过气,扶着一棵树回头看了一眼…”
父亲的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雾谷深处,不止一处草木在晃动。至少有五六处地方,林木像被无形的犁翻开一样向两侧倾倒,形成一道道移动的轨迹。它们都在缓缓游动,彼此保持距离,却又朝着同一个方向——雾谷的最深处。那些轨迹移动时带起的风,把整片谷地的雾气搅得翻滚不息,就像一锅煮沸的牛奶。”
“我连滚带爬逃出了雾谷,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你奶奶看我脸色惨白、满身伤痕,吓得差点晕过去。我在床上躺了三天,发高烧说胡话,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惊悸入体,邪风侵心’,开了几副安神药。但我知道,我是被吓坏了,被那种超越认知的存在彻底击垮了。”
父亲说完这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他拿起已经有些氧化的苹果咬了一口,咀嚼得很慢。
我呆坐在椅子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父亲描述的画面。脸盆粗的巨蛇,不止一条,在雾谷深处缓缓游动…这超出了我对生物学的一切认知。中国境内有记录的蟒蛇最大能长到七八米,直径也不过碗口粗细。脸盆粗的蛇,那得有多长?十五米?二十米?而且是一个种群?
“阿爸,这些事您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轻声问。
父亲摇摇头:“跟谁讲?那个年代,说这种话是要被当作封建余孽批斗的。后来改革开放,大家都忙着挣钱吃饭,谁还有心思听这些陈年旧事?而且…”他苦笑,“说出去也没人信,只会觉得我活得糊涂了,编故事。”
“可是吐气成云…这真的可能吗?”我还是难以接受。
“我也解释不了。”父亲说,“但有一件事,也许能佐证这个说法。你还记得前几天来卖豆腐的西庄张老蔫吗?”
“记得,他家豆腐确实好吃。”
“他家祖传做豆腐,为了拉磨养了头驴。豆腐坊旁边是驴棚,下面有条石砌的阴沟,排废水用的。那沟里老鼠成灾,豆渣、豆壳什么都有,简直是老鼠的天堂。”父亲顿了顿,“后来引来了一条大蛇,就住在阴沟深处。我亲眼见过一次——搪瓷盆口那么粗,躺在阴沟里睡觉,身体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这蛇…也会吐气?”
“不止会吐,还会打呼噜。”父亲表情认真,“是真的打呼噜,声音闷闷的,像远处在打雷。它打呼噜时,鼻孔里就会喷出白气,一股一股的,在阴沟潮湿的空气里特别明显。十里八村好多人都见过,但张老蔫从不承认,总是说那是他家做豆腐冒的热气。”
“后来呢?”
“破四旧的时候,红卫兵说他家阴沟是‘封建残余’,要拆掉‘蛇仙洞’。怪就怪在,拆沟的前一天晚上,有人听见阴沟里传来异常响动。第二天红卫兵来的时候,那条大蛇已经不见了。阴沟被拆得七零八落,里面除了老鼠屎和腐叶,什么都没留下。”
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更奇怪的是,张老蔫从头到尾没阻拦,也没表现出惊讶,好像早就知道蛇会走。蛇走之后,他家豆腐坊鼠患成灾,半年就被老鼠糟蹋了上百斤豆子。有人劝他再养条猫,他摇头说:‘一般的猫镇不住,能镇住的又请不来。’”
书房再次陷入沉默。窗外,雾谷上方的云团在夕阳映照下变成了橘红色,像一团凝固的火焰。它们依然固执地笼罩着山谷,拒绝向四周扩散一丝一毫。
“爸,您说…”我犹豫着开口,“雾谷的那些蛇,和张老蔫家那条,会不会是同类?或者说,雾谷其实是它们的…巢穴?”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他站起身,重新走到窗前,背对着我。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书房的木地板上。
“我不知道。”良久,他才说,“但自从那次之后,我再也没靠近过雾谷五里之内。村里其他人也一样,那地方渐渐成了真正的禁区。前些年有地质队来过,说是要勘探什么矿藏,进去了两天就匆忙撤出来,报告上写的是‘地质灾害频发,不适宜勘探’。但我听带队的人私下说,他们在里面丢了两个人,找了整整一天才找到,那两人却说自己只离开了半个小时,而且完全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父亲转过身,表情凝重:“小轩,我知道你们年轻人相信科学,这是好事。但这个世界…有些东西科学还没法解释。雾谷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可以研究它,观察它,但千万不要试图深入。有些界限,人类不应该跨越。”
我点点头,心中却燃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父亲的故事里充满了细节——温热如活物的蛇身,缓缓喷出的白气,草木倒伏形成的轨迹…这些都太具体了,不像是臆造的记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躺在床上,眼前总是浮现出父亲描述的画面。我打开手机,搜索关于大型蛇类的资料。亚洲网纹蟒最长记录是7.5米,非洲岩蟒能到6米,南美的森蚺更粗壮但长度也鲜少超过8米。脸盆粗细的蛇,如果按照比例换算,体长至少在15米以上——这已经接近史前泰坦蟒的尺寸了。
更诡异的是“吐气成云”。爬行动物的呼吸系统简单,呼出的气体中水蒸气含量不高,不可能形成肉眼可见的雾气,更别说持续笼罩整个山谷。除非…除非那些“气”根本不是呼吸的产物。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我脑海中形成:如果那不是普通的水汽,而是某种生物性气溶胶呢?某些昆虫能分泌信息素在空气中传播,那么大型生物有没有可能分泌某种物质,形成可见的雾状屏障?这种屏障或许用于领地标记、猎食诱惑,或者…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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