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得读书”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新阳和明月的生活里激起了持续不断的涟漪。
目标明确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变得无比具体,也无比沉重。
新阳干活更拼命了。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工地搬砖和面馆卸货这些零散活计,开始像个真正的侦察兵一样,在城市的缝隙里搜寻一切可能换到钱的机会。
他帮人推过陷在泥坑里的板车,在夜市收摊后帮着打扫满是油污的地面,甚至偷偷去远郊的砖窑帮工,那里环境更差,工钱却多一点点。
每一分钱,都带着汗碱和尘土的味道,被他紧紧攥在手心,带回来,交给明月。
他们的“家”暂时安在了那个桥洞里。新阳用捡来的破木板和塑料布,勉强隔出了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铺上晾干的稻草和能找到的最厚实的破布。
他还用废砖头垒了个小小的灶台,捡了个破铁皮桶当锅,虽然煮出来的东西总是有股铁锈味,但至少能喝上热水,偶尔煮点捡来的菜叶或便宜到几乎白送的碎米。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金库”。原来山神庙墙角那块松动的砖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桥洞深处一个极隐蔽的石缝。
明月用一块扁平的石头堵住洞口,外面再堆上些不起眼的碎石和枯草。
这天晚上,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桥洞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煮过碎米后淡淡的糊味。
那盏用捡来的小玻璃瓶和棉线自制的简易油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光,勉强照亮他们栖身的角落。
新阳干了一整天卸水泥的活,肩膀和手臂又被粗糙的包装袋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但他顾不上这些,胡乱吃了两口明月煮的、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稀粥,就急不可耐地看向明月。
“明月,把咱的钱拿出来,数数。”
明月点点头,放下手里正在缝补的一件旧衣服。这是新阳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她改了改想给新阳穿。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搬开石缝外的伪装,伸进小手,掏出一个用好几层破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
布包不大,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明月把它放在两人中间那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一层层打开。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纸币和硬币显露出来。
最大面值的,还是最初那张紫色的五元,纸张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软,边角起了毛。
旁边是几张绿色的两元和一元纸币,也都皱巴巴的。
更多的是各种面值的毛票:五毛的紫色纸币,两毛的绿色,一毛的棕色和黄色,甚至还有几张更小的、几乎不流通的五分、两分纸票。
硬币则五花八门,一分、两分、五分的铝币,还有几个一角的银色硬币,混杂在一起。
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家当,是新阳用无数个日夜的汗水、伤痛和尊严换来的,是他们通向“读书”这条路的全部盘缠。
新阳伸出手,指尖有些微微发颤。他先拿起那张五元的,轻轻抚平,放在一边。
然后是两元的,一元的……他把纸币按面值大小,一张张理好,叠在一起。
毛票比较麻烦,他一张张展开,抚平褶皱,也按面值分好摞。
最后是那些硬币,他小心地一枚枚点数,偶尔需要凑到油灯边仔细辨认已经磨损的字迹。
明月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动作,看着那些皱巴巴的钱在新阳粗粝的手指下被归拢、整理。
油灯的光将他低垂的、专注的侧脸轮廓投在斑驳的洞壁上,明暗不定。
洞里很安静,只有雨滴敲打外面水泥地的声音,和新阳偶尔低声报数的声音。
“五块……七块……八块三毛……九块六……十块零五分……”
数字一点点累加,新阳的声音也越来越紧绷。
他的眉心拧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些冰冷的数字,每增加一点,似乎都压得他肩膀沉一分。
终于,所有的钱都清点完毕了。
新阳看着面前分门别类、码放整齐的几小堆钱,沉默了很久。
“一共是……”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干涩,“十四块八毛七分。”
十四块八毛七。
这就是他们攒了这么久,几乎拼尽全力才攒下的所有。
新阳看着这个数字,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只有一种沉到谷底的冰凉和……恐惧。
他知道学费是多少。
他偷偷打听过。附近那所接收流动人口子弟的小学,一个学期(他们叫“一季”)的学费,是三十块。
这还不算书本费、杂费,还有铅笔、橡皮、本子这些学习用品。
如果要让明月像其他孩子一样中午能在学校吃顿饭(哪怕只是最简单的),还得再加钱。
三十块。他们现在连一半都不到。
而这十四块多里,还要留出他们接下来吃饭、应急的钱。
不能把所有钱都投进去,否则一旦有点变故,他们立刻就会陷入绝境。
“还差……至少二十块。”新阳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明月听。
他拿起一张一元的纸币,在手里无意识地折着,又展开。
灯光下,纸币上“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显得有些模糊。
二十块。对于现在的新阳来说,这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这意味着他需要再找到多少活?搬多少砖?卸多少袋水泥?或者,去冒更大的险?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混杂着不甘和焦灼,在他胸腔里翻腾。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钱”的重量,它不再仅仅是能换来食物和温暖的纸片,而是变成了一座实实在在的,横亘在明月和教室之间的山。
而他,必须用自己这双尚未完全长成的手,去搬开它。
明月一直安静地看着,听着。她看到了新阳紧锁的眉头,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沉重和疲惫。
她虽然不完全清楚三十块究竟意味着多少,但她知道,哥很累,哥在发愁。
她伸出小手,轻轻按在那叠整理好的钱上,手指抚过那些粗糙的纸面。
“哥,”她小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桥洞里显得格外清晰,“要不……要不我先不去学校了?咱们再多攒攒,等钱多一点……”
“不行!”新阳猛地打断她,声音有些急,甚至带着点严厉。
他抬起头,看着明月,眼神里是绝不容动摇的坚决,“必须去!开学的时间快到了,错过这一次,就得再等半年。半年太长了,不能等!”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但那份坚定丝毫未减:
“钱的事,你别管。这是哥要想的事。你就记住,不管怎么样,开学的时候,你一定得背上书包,走进学校大门。”
他看着明月,又看看那些钱,像是要把这沉甸甸的现实刻进骨头里。“还差二十块……”
他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声音里没有了茫然,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计算和狠劲,“哥有办法。”
至于什么办法,他没有说。
但明月从他骤然变得幽深和锐利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让她既安心又隐隐心疼的东西。
那是一种为了达成目标,不惜压榨自己最后一分力气的决绝。
新阳重新把钱仔细包好,递给明月。“收好。从明天起,哥再多找点活。”
他顿了顿,“可能……回来会晚点。你别担心,自己弄吃的,锁好‘门’(他们用一块破木板挡在桥洞口),我不回来,谁叫也别应。”
明月接过那沉甸甸的小布包,感觉它比刚才更重了,重得她的小手都有些发颤。
她用力点头,把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嗯,哥,我等你。”
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纠缠在一起,仿佛共同面对着外面无尽的夜色和风雨。
十四块八毛七分,距离三十块的学费,还差着整整一座名为“现实”的大山。
但新阳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山挡在面前,那就翻过去。
即使用最笨拙的方式,用血肉之躯去撞击,他也要为自己的妹妹,撞开一条通往教室的路。
学费的重量,此刻清晰地压在了少年单薄的肩膀上,也沉甸甸地落在了女孩忐忑又充满期盼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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