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四十七分。
陆川刷卡走进东区男生宿舍楼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电梯正在上行，他靠在金属轿厢壁上，看着楼层数字跳动。
苏蔓：到家了。
苏蔓：谢谢今天的歌。特别是……停电那段。
照片是她公寓的玄关——浅木色的地板，墙上挂着抽象线条画，一只白色球鞋随意脱在鞋柜边。灯光温暖。
陆川盯着照片看了五秒，保存到相册新建的“项目相关-环境参考”文件夹里。他走出电梯，走廊安静，大部分寝室已经熄灯。
陆川：安全到达确认收到。
陆川：停电事件属于不可预测的环境变量扰动。所幸系统恢复迅速。
他打开寝室门。室友戴着降噪耳机在打游戏，对他点点头。陆川放下背包，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准备开始睡前例行检查——明日日程、邮件、实验数据同步状态。
但手机又震了。
苏蔓：陆川。
苏蔓：我窗户外面……好像有奇怪的声音。
陆川的手指停在键盘上方。他打开和苏蔓的聊天窗口：
陆川：具体描述声音特征？频率？持续时间？
苏蔓：就……窸窸窣窣的。像树枝刮玻璃，但我窗外没有树。
苏蔓：可能是野猫？或者……别的什么。
苏蔓：算了，没事。我可能只是自己吓自己。
陆川看着这三条消息。
他切换界面，打开天气APP。当前室外温度：3℃，风速：每秒2.4米，降水概率：0%。理论上不适合动物频繁活动。
陆川：你的具体地址？上次你说在“清晖园”小区。
苏蔓：清晖园7栋302。
苏蔓：你问这个干嘛？
陆川：我可以过去。
陆川：从东区宿舍到你小区，骑行时间约12分钟，步行约25分钟。现在门禁未锁，我可以登记晚归。
消息发送后，他等待了整整一分钟。状态栏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又停止，又显示。
苏蔓：现在很晚了。
陆川：时间：22:51。不算晚。
苏蔓：你明天不是要跟导师开会？
陆川：会议在下午两点。我的睡眠周期可以调整。
苏蔓：……
苏蔓：那你如果来的话，到了楼下告诉我。
陆川：收到。预计23:15前抵达。
他没有再发消息，直接开始行动序列：
1.重新穿上外套，检查钥匙、校园卡、手机电量（87%，充足）。
2.告知室友“临时外出，会登记晚归”。
3.从抽屉里拿了一个便携式强光手电——去年参加野外数据采集培训时发的，一直没用过。
4.关闭电脑，背上一个轻便的单肩包，里面装着手电、充电宝、一小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5.出门前，在镜子里确认自己衣着整齐（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步骤被纳入行动序列）。
电梯下行时，他给苏蔓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陆川：已出发。保持通信畅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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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一点零九分。
清晖园是个老小区，路灯稀疏，树影幢幢。7栋在小区最深处。陆川锁好共享单车，仰头看向三楼。302的窗户亮着暖黄色的光，窗帘没有完全拉拢，露出一条缝隙。
他走进单元门，楼道灯是声控的，脚步踏上去，一层层亮起昏黄的光。到三楼，他站在302门前，没有立刻敲门。
他先侧耳听了听——室内有极轻微的音乐声，像是古典乐。然后，他抬起手，用指节叩了三下，节奏均匀，力度适中。
门几乎是立刻开了。
苏蔓站在门内。她换了一套浅灰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用抓夹挽在脑后，脸上没有妆，看起来比平时小了几岁。她手里还拿着一本书——陆川扫了一眼封面，是《社会学的想象力》。
“好快。”她说，让开身位，“进来吧。”
陆川走进玄关，就是照片里的样子，但多了生活的细节：鞋柜上放着几枚硬币和一把钥匙，墙上的画是莫奈《睡莲》的印刷品，空气里有淡淡的橙花香味。
“打扰了。”他说，弯腰准备脱鞋。
“不用换。”苏蔓说着，自己却光着脚踩在地板上，“我这儿没那么讲究。”
陆川还是把鞋脱了，整齐地放在她的球鞋旁边，然后从包里拿出鞋套——实验室常用的那种蓝色无菌鞋套。
苏蔓看着他一丝不苟地套上鞋套，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客厅不大，布艺沙发，原木茶几，书架占满了一整面墙。书很杂：管理学经典、小说、心理学、甚至还有几本园艺图册。沙发上扔着两个抱枕，笔记本电脑亮着屏幕，显示着没写完的作业。
“声音是从卧室窗户传来的。”苏蔓指了指走廊尽头，“要……去看看吗？”
“嗯。”陆川点头，从包里拿出了手电。
苏蔓看着他手里那个明显专业级的手电筒，愣了一下。“你还带了这个？”
“标准应对工具。”陆川说，“如果真的是动物或异物，需要光源检查。”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卧室。苏蔓的卧室更简洁：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窗户开着一条缝，夜风把浅绿色的窗帘吹得微微飘动。
陆川走到窗边，关上手电的强光档，改用柔光，仔细检查窗台和外墙。
“没有攀爬痕迹。”他陈述，“外墙平整，没有可供立足的管道。三楼高度，普通人徒手攀爬难度极高。”
他探出半个身子，用手电照向楼下。楼下是小区的绿化带，几丛冬青，没有树。
“你听到的声音，大概是这个。”陆川收回身子，指向窗户上缘的金属合页，“合页有些松动，风吹过时，会和高频振动产生共振，发出类似刮擦的声音。”
他用手轻轻推了推窗户，果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嘎吱”声。
苏蔓站在他身后，抱着手臂。“所以……是窗户自己吓我？”
“物理原因。”陆川关上窗，锁好，“建议明天白天联系物业维修。今晚可以暂时用胶带固定。”
他说着，真的从包里拿出一卷绝缘胶带——实验室常备的那种。他剪下一段，仔细地把窗户的滑动轨道粘住，确保不会再移动。
整个过程中，苏蔓就靠在门框上看他。看着他专业的检查流程，看着他解决问题的利落，看着他垂下的睫毛在卧室灯光下的阴影。
“好了。”陆川转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理论上，声音源已排除。”
卧室里忽然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声被隔绝了，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空气里有某种微妙的密度变化。
“陆川。”苏蔓轻声说。
“嗯？”
“其实……”她咬了咬下唇，“可能不完全是窗户的声音。”
陆川看着她，等待下文。他的姿势依然站得笔直，像随时准备执行下一个任务。
“可能，”苏蔓的声音更轻了，目光落在地板上，“是KTV停电之后……我脑子里的一些声音。”
陆川的呼吸停了一拍。
“什么声音？”他问，语气尽可能平稳。
“就是……”苏蔓抬起眼睛，看向他，“心跳声。还有……一些我处理不了的程序错误。”
她用了他的语言。陆川接收到了这个信号。
“什么样的错误？”他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半米。
“比如说，”苏蔓说，没有后退，“明明应该按照‘社交协议’正常道别，然后各自回家，整理数据，等待下一次标准交互。”
“嗯。”
“但实际执行时，”她的声音有些颤，“系统却不断回溯到……某个时间点。某个黑暗里的时间点。”
陆川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这次他没有试图压制这个生理信号。
“那是环境变量异常导致的非计划交互。”他说，声音低了下来，“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提交一份详细的事件报告。”
苏蔓笑了，眼睛里有水光。“报告有用吗？能解释为什么我现在……”她顿了顿，“为什么我现在，不太想让你走？”
这句话像一段简洁而强大的代码，直接绕过了陆川所有的逻辑防御层。
他沉默了几秒。卧室的灯光温柔地洒下来，把他们笼罩在同一个光晕里。
“理论上，”他终于开口，“宿舍门禁在十二点。我还有二十八分钟。”
“实际上呢？”
“实际上，”陆川看着她，“如果‘不想让你走’是一个用户需求，我可以……申请调整我的睡眠周期协议。”
苏蔓的眼睛亮了。她往前迈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消失。
“陆川。”她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耳语。
“嗯。”
“在KTV……那是你的初吻吗？”
问题直白得让陆川的处理器差点过热。但他还是诚实地回答了：“是。”
“为什么？”苏蔓问，“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那个时候？”
陆川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那里倒映着卧室的灯光，和他的影子。
“因为你发出了一个我无法用现有协议解析的信号。”他说，语速缓慢，像在一边思考一边陈述，“在黑暗中，你的存在参数——距离、温度、呼吸频率——形成了一个高优先级的事件触发器。”
“所以是……条件反射？”
“不。”陆川摇头，“是选择。在多个可能的响应函数中，我选择了那个……理论上风险最高，但预期回报也最高的。”
“预期回报是什么？”
陆川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手，很轻地、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指尖的温度比想象中高。
“就是这个。”他说，“能够再次确认……那个信号的物理真实性。”
苏蔓闭上眼睛，把脸轻轻贴在他的手掌里。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又如此亲密，让陆川的整个感官系统都为之一震。
“那现在呢？”她闭着眼睛问，“信号强度够吗？”
陆川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的拇指轻轻擦过她的颧骨。
“超出传感器量程。”他低声说。
然后，他低下头，吻了她。
这个吻和KTV里那个不同。没有突如其来的黑暗，没有音乐，没有意外。只有卧室安静的光，窗外偶尔驶过的车声，和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
它是缓慢的，试探的，但比第一次更坚定。陆川的学习能力很强——第一次是探索，这一次他已经开始建立模式：她的唇有多软，她什么时候会轻轻吸气，她的手什么时候会抓住他的衣角。
当两人分开时，呼吸都有些乱。苏蔓的脸通红，眼睛水亮。陆川的耳根也红透了，但他的表情依然努力维持着镇定——如果忽略他完全紊乱的呼吸节奏的话。
“现在，”苏蔓喘着气说，“我的系统错误……好像更严重了。”
“什么错误？”陆川问，声音沙哑。
“它开始期待……”苏蔓看着他，“期待这不是漏洞，而是……正式功能。”
陆川的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敲击。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站在他面前、头发微乱、眼神明亮的女孩。她是他完美逻辑里的一个异常值，是他所有模型都无法拟合的变量。
但他忽然觉得，也许拟合本身就不是目标。
也许真正的目标，是让系统本身，为这个异常值而迭代。
“苏蔓。”他叫她的全名，语气郑重。
“嗯？”
“我可能需要修改我的长期计划架构。”他说，目光认真，“如果你这个‘功能’……愿意被集成进来的话。”
苏蔓的眼睛瞪大了。然后，她笑了，笑得整个人都在轻轻颤抖。
“陆川。”她说，伸手抓住他的衬衫前襟，“你这个求婚……听起来像在邀请我加入一个开源项目。”
“不。”陆川摇头，握住她的手，“是邀请你……成为系统的共同设计者。”
窗外，深夜的城市依旧在运转。远处有霓虹灯光，近处有风声。
但在302室这个小房间里，时间仿佛暂时停驻。两个习惯用代码和模型理解世界的人，正在用一种他们尚未完全掌握的语言，笨拙而真诚地，确认彼此的存在。
苏蔓踮起脚尖，再次吻了吻他的唇角。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轻声说，“不过设计会议……可以明天再开吗？今晚，我的系统需要进入待机模式了。”
陆川看了看手表：23:31。
“好。”他说，“我该走了。你需要……我留下什么安全措施吗？”
苏蔓想了想，从书桌上拿起一个小巧的蓝牙音箱，塞进他手里。
“这个借你。”她说，“里面有我常听的睡前歌单。你回去路上听。”
陆川接过音箱，点点头。他走到玄关，重新穿上鞋，套上外套。
出门前，他转身，看着站在客厅灯光里的苏蔓。
“窗户我已经固定了。”他说，“如果有任何其他异常，随时联系我。我的手机……今晚不会静音。”
苏蔓微笑。“知道了。路上小心。”
门轻轻关上。苏蔓靠在门后，听着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远去。然后她走回卧室，看着被他用胶带细心粘好的窗户，忍不住笑出声。
她拿起手机，给他发消息：
苏蔓：到家告诉我。
苏蔓：还有，你的“事件报告”……记得写详细点。
几分钟后，她收到回复：
陆川：[图片：宿舍楼下的路灯]
陆川：已到达。
陆川：报告会包含完整的感官数据和初步分析。
陆川：另：歌单第三首，很适合睡前听。
苏蔓点开蓝牙音箱的连接记录。他果然已经连上并播放了。
第三首是德彪西的《月光》。
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窗外的风声依然在响，但这次，她不再害怕了。
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房间里，有一个人，正在为今晚发生的一切，认真撰写着一份可能永远无法被完全形式化的——
漏洞报告，或是，爱情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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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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