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铺的饭堂里，气氛凝重得像要滴下水来。王夫人站在廊柱边，手里绞着帕子，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都不敢喘。自从小礼开口说新菜不好，她就知道丈夫的火气快要压不住了——王德长的性子她最清楚，顺境时还好，一旦碰壁，就爱钻牛角尖，谁劝怼谁。方才小礼直言时，她几次想打圆场，都硬生生憋了回去，只敢悄悄退到后面，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反倒引火烧身。
王德长背着手走进厨房站在灶台前，看着案板上剩下的半块陈皮，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张厨子缩着脖子站在一旁，手里还攥着擦锅的抹布，大气不敢出。方才前厅的议论声他听得真切，那些关于新菜的抱怨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更怕掌柜的迁怒。
果然，王德长猛地转过身，目光像刀子似的剜过来：“张师傅，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张厨子声音发颤：“回……回掌柜的，快十多年了。”
“十几年！”王德长提高了声音，胸口剧烈起伏着，“十年的厨子，就做出这种东西？陈皮鱼盖过鱼鲜，桂花肉甜得发齁，你自己尝不出来？”
“我……我试了好几回，自己不喜城皮，我觉得怪怪的是自己口味的问题……想你们试菜……你们都说可以。”张厨子嗫嚅着，额头冒出冷汗。
“不喜欢？”王德长冷笑一声，指着门外，“客人嘴上不说，心里早把咱骂翻了！要不是还有几个老客念着你以前做的酱肉、烧肘子，我今儿真想把你这厨子给开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张厨子心上，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十多年的情分，竟抵不过一场自作聪明的翻新，在说这注意也是采纳了他们的想法，现在却被说的又羞又愧，脊梁骨都快挺不起来了。
王夫人在后面听得心一揪，想替张厨子说句“他也是按吩咐做的”，可话到嘴边，瞥见王德长涨红的脸，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这时候搭话，保准被他连带着一起骂，她只能暗暗叹气。
旁边的伙计们吓得不敢作声，祥极站在角落，看着张厨子被训斥，心里也跟着五味杂陈。
王德长骂了半晌，见张厨子低着头一声不吭，心里的火气撒了大半，却依旧堵得慌，挥挥手：“行了，别在这儿杵着！明天把老菜式都换回来，再做砸了，你就卷铺盖滚蛋！”
张厨子如蒙大赦，喏喏连声地应着，转身往灶房里钻，背影透着几分佝偻，掌柜居然一点都不留情面。
王德长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满桌的狼藉，只觉得一阵烦躁，索性对伙计道：“把新弄的都给我撤了”
王德长摔门而出时，王夫人在后头望着他的背影，终究没敢追上去。她太了解这个丈夫了，气头上的话像带刺的鞭子，谁碰谁挨抽。
王德长出了福来铺，晚风一吹，王德长的脑子清醒了些，可心里的憋屈却没散去。
等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乐莲正坐在灯下，见他进来，抬头看了一眼，就发现他脸色不对——往常再晚回来，也总有几分精气神，今儿却像被抽走了骨头似的。
女儿乐莲正坐在堂下的椅子上，手里绣着帕子，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爹，您回来了。娘呢？”
王德长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涣散，半晌才含糊道：“她没回来么？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话出口才发觉自己压根没留意妻子的去向，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整个人透着股落魄劲儿，连自家老婆在哪都记不清了。
乐莲看他这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心里暗暗叹气，却没点破，只转身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爹，先喝口茶暖暖。”
王德长接过茶，却没喝，重重叹了口气。乐莲也不急着问，只在旁边坐下。
“今天……你不知道咱家铺子…”王德长憋了半天，终于开了口。
乐莲轻轻点头：“听见旁人提了句，说换了新菜式，我也想尝尝了。”
“尝什么尝！”王德长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水都溅了出来，“全是虚的！客人嘴上说好吃，转身就去楼牌馆了。你礼叔还来提醒我，说菜做得不地道，老客都要跑光了。”
他想起后厨的事，语气里添了几分懊恼：“我还把张师傅骂了一顿，说要开除他……其实想想，主意是我们定的，他也不过是照做……”
乐莲放下手上的东西，轻声道：“爹，张师傅做的酱肉，我都爱吃呢。前儿李奶奶还跟我说，就惦记着张师傅做的烧肘子。”
王德长一怔，女儿的话像块小石子，在他心里荡开圈涟漪。是啊，连孩子都知道认老味道，他反倒糊涂了。
“可楼牌馆如今那么红火……”王德长还是犯堵。
“红火有红火的道，咱们有咱们的路呀。”乐莲眨了眨眼，“你不是常说，咱家馆子开了这些年，靠的不就是‘实在’二字？张师傅的手艺扎实，老客们信得过，这才是根本呀。”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张师傅，他跟了爹那么久，肯定知道爹是气头上的话。明天爹跟他说句软和话，他准保还跟以前一样尽心做菜。”
王德长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心里那团火气慢慢消了。这孩子看事情倒比他通透。是啊，他急什么？守好自己的本分，做好自己的菜，哪有留不住客人的道理？
“你说得对。”王德长喝了口茶，心里敞亮多了。
乐莲见他缓过来了，笑起来：“这才是我爹嘛。厨房温了汤，我去端来给您喝。”
王德长点点头，看着女儿轻快的背影，心里的烦躁彻底散了。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得屋里亮亮的。
至于楼牌馆，他摸了摸下巴，眼神渐渐清明。往后就各凭本事，把自己的菜做好，总能留住该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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