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磊租下旧磨坊那天,天上飘着细雨。
磨坊在村东头的小河边,土坯墙裂着缝,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门框上的“五谷丰登”木牌已经褪色,字都快认不清了。但陈磊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盘蒙着灰的石磨,突然觉得心里踏实——这地方比他家的院坝大,能堆下十筐山货,墙角还能支张桌子算账,再好不过。
“五块钱一个月,先交三个月的。”村支书把钥匙递给陈磊,烟袋锅在磨盘上磕了磕,“这磨坊空了五年,漏雨的地方我让你李伯帮忙糊糊,你自己多上心。”
“谢谢您,支书。”陈磊把十五块钱递过去,指尖触到钥匙上的铜锈,凉丝丝的。他摸出怀里的硬壳本,在“仓库”那页画了个磨坊的简笔画,旁边写着“3月12日,租下,15元”。
李伯带着两个后生已经在里面忙活了。他们用稻草和泥巴糊墙缝,后生们的笑声撞在磨坊的土墙上,弹回来,混着雨声,显得格外热闹。“磊娃,这石磨还能用不?”李伯拍了拍磨盘上的灰,扬起一阵白烟。
“留着吧。”陈磊蹲下去摸了摸磨齿,虽然钝了,却还结实,“说不定以后能磨板栗粉。”
他这话是随口说的,却被旁边的后生听见了:“板栗粉能卖钱不?俺娘每年都磨点给俺妹妹冲着喝。”
陈磊的心一动。他还没想过山货能深加工,只知道收来卖去。“应该能卖吧。”他笑了笑,“等咱先把山货卖顺了,再琢磨这个。”
中午雨停了,太阳从云里钻出来,照得磨坊里亮堂堂的。陈磊从家里扛来张旧木桌,是父亲年轻时做的,桌面裂了道缝,他用铁皮钉了几道,就成了他的“办公桌”。桌上摆着新秤、账本,还有个算盘——这是他昨天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五块钱,算珠缺了两颗,用木塞补上了。
“这玩意儿你会用?”李伯凑过来看,手指在算盘上拨了拨,发出“噼里啪啦”的响。
“不会。”陈磊红了脸,“张婶说算账用算盘快,我想学着用。”
“我教你!”李伯突然来了精神,他年轻时在生产队当过会计,算盘打得溜,“一上一,二上二……”
陈磊学得认真,手指在算珠上磕磕绊绊,总把“五去五进一”记错。李伯也不急,一遍遍地教,阳光透过磨坊的窗棂,在算盘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子。
下午,王寡妇背着半袋核桃来了。她的小儿子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根麦芽糖,是昨天陈磊给的。“磊娃,这核桃晒得差不多了,你收不?”她把袋子往桌上一放,核桃滚出来,在桌面上蹦跳着。
陈磊刚要称,王寡妇突然按住他的手:“别用秤了,俺数过,一共三百二十颗,上次您说一颗核桃差不多三钱,三百二十颗就是九十六两,六斤。”
她算得清清楚楚,陈磊愣了愣,突然笑了。他没想到这些老人看着粗,心里却比谁都有数。“您说六斤就六斤。”他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七毛五一斤,六斤是四块五。”
王寡妇接过钱,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这是俺腌的咸菜,给你下饭。”布包里的咸菜透着油香,是用菜籽油拌的,在村里,菜籽油金贵得很。
陈磊没推辞,接过来往桌上放,却发现王寡妇的手指缠着布条,渗着血。“咋了?”他指着她的手。
“没事,摘核桃时被刺扎的。”王寡妇往身后藏了藏手,“不碍事。”
陈磊心里发酸,从磨坊角落翻出母亲给的药膏——就是上次王老板给的那种,还剩小半盒。“您拿去抹,好得快。”
王寡妇的眼圈红了,嘴里念叨着“你这娃”,却还是接了药膏,牵着小儿子往外走。小儿子回头冲陈磊挥了挥手,麦芽糖在手里晃,黏住了手指。
傍晚,磨坊里已经堆了五筐山货。陈磊算完账,发现今天收的山货能卖一百多块,比上次多了近二十块。他把钱放进铁皮盒,锁好,又拿起算盘,对着账本再算一遍——这次没出错,心里的高兴像刚出锅的馒头,热腾腾的。
正准备锁门,看见刘老五骑着三轮车从磨坊门口经过,车斗里的山货用塑料布盖着,鼓鼓囊囊的。“哟,这磨坊还真用上了?”刘老五的声音带着嘲讽,“别到时候山货卖不出去,连租金都赔了。”
陈磊没理他,却听见身后传来李伯的声音:“刘老五,你管人家干啥?磊娃收山货给的价高,比你黑心肠强!”
刘老五的脸涨成了猪肝色,骂了句“老东西”,蹬着三轮车飞快地走了。
李伯走到陈磊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理他,这人见不得别人好。他收山货总用小秤,去年把张寡妇的板栗称少了三斤,被人家堵着门骂了半天。”
陈磊这才明白,为啥村里好多人宁愿把山货烂在山里,也不愿卖给刘老五。他摸了摸桌上的新秤,突然觉得这秤不仅要称山货,更要称良心——少称一两,丢的不是钱,是村里人肯信他的那份心。
锁好磨坊的门,往家走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小河里的水映着月光,哗哗地流,像在唱支轻快的歌。陈磊想起磨坊里的石磨、木桌、算盘,想起王寡妇的咸菜、李伯的算盘口诀,突然觉得,这租来的磨坊,已经有了家的味道。
走到院坝门口,看见父亲正站在那里等他,手里攥着个灯笼,光照在地上,画出个圆圆的圈。“磨坊收拾好了?”父亲问,声音里带着他没察觉的期待。
“好了,能堆不少山货。”陈磊接过灯笼,暖光落在父亲的断腿上,他突然发现,父亲最近拄着拐杖能走得稳些了。
“明天我去看看。”父亲往屋里走,脚步比平时快了点,“说不定那石磨,我还能帮你修修。”
陈磊跟在后面,心里热乎乎的。他知道,父亲不是真的想修石磨,是想看看他的“事业”,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夜里躺在床上,他听见窗外的风声,夹杂着远处磨坊的动静——大概是老鼠在磨盘上跑,发出细碎的响。他突然觉得,这磨坊就像个刚出生的娃,需要他一点点喂大,需要村里人的帮衬,需要他用秤称着良心,用算盘算着实在,才能慢慢长出筋骨,撑起石坳村的希望。
第二天一早,陈磊揣着算盘去磨坊时,远远看见王寡妇的小儿子蹲在磨坊门口,手里捧着几颗刚摘的野草莓,看见他来,举着草莓跑过来:“哥,给你吃,甜的。”
陈磊蹲下去,接过草莓,塞进嘴里,酸溜溜的,却带着股清甜味。他摸了摸小家伙的头,突然觉得,这磨坊里装着的,不只是山货和钱,还有这些藏在山里的、带着泥土气的甜,这些比算盘珠子更实在的,日子的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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