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巷时光与远方的雷声（下）
杭城的秋天来得又快又急。几场冷雨过后，香樟树的叶子边缘便开始泛黄，风里带了凛冽的寒意。邱莹莹觉得，这个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冷一些，不仅冷在肌肤，更冷在心底。
许少攀的追求依旧如火如荼，甚至变本加厉。他似乎将邱莹莹的抗拒视为一种情趣，一种需要更高明策略去攻克的堡垒。他开始渗透进她生活的更多角落。
一个周六的下午，邱莹莹和父母正在家里看电视，门铃响了。开门一看，竟是许少攀，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某五星酒店制服的服务生，手里捧着精美的食盒。
“叔叔阿姨好，莹莹。”许少攀笑得阳光灿烂，语气熟稔得仿佛常客，“我家酒店新请了位做淮扬菜的大厨，手艺一绝，我爸妈尝了都说好，非让我带些过来给叔叔阿姨也尝尝鲜，点评点评。”
邱父邱母先是错愕，随即脸上堆起了客套而略带受宠若惊的笑容。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是许家这样的“贵人”。邱母连忙将人让进来，张罗着倒茶。
邱莹莹僵在沙发上，看着许少攀指挥着服务生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上餐桌，嘴里还热情地介绍着。他表现得无可挑剔，礼貌、周到，极力在邱父邱母面前展现他“优秀”的一面。邱父生意人，自然懂得趁机与许家拉近关系，言语间颇为热络。邱母看着许少攀，眼神里的认可又多了几分。
一顿饭，邱莹莹吃得味同嚼蜡。许少攀偶尔投来的、带着得意和占有欲的目光，让她如坐针毡。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展示的珍宝，而许少攀正通过讨好她的家人，来完成对她的“合法”占有。这种无力感，让她胸口发闷。
饭后，许少攀告辞，邱母送他出门，回来便拉着莹莹的手，语重心长：“莹莹，你看少攀多有心。虽然家境好，但一点架子都没有，对长辈也尊重。你总是冷着脸，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妈，我不喜欢他这样！这跟架不架子没关系！”邱莹莹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委屈的哽咽。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嘛。”邱母叹了口气，“女孩子，终究是要找个能依靠的。你年纪小，不懂现实的复杂。有少攀护着你，爸妈也放心。”
父母的劝说，像另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缠得更紧。她第一次感到，这个宽敞明亮的新家，也让她透不过气来。
唯一能让她喘息的，是班长周致远偶尔的关心。周致远为人正直温和，会在小组活动时主动和她一组，会在她被许少攀纠缠得无处可躲时，巧妙地帮她解围，会在她因为不适应新课程而苦恼时，耐心地给她讲解习题。他像一阵清风，让她在许少攀带来的燥热和压抑中，获得片刻的安宁。
但也仅此而已。周致远的帮助是温和而有分寸的，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和距离感，从不会逾矩。邱莹莹对他心存感激，却也明白，他们之间，隔着看不见的界限。
日子就在这种表面的平静和内心的暗流涌动中滑过。邱莹莹努力让自己沉浸在学业中，试图用繁重的课业麻痹自己，暂时忘记烦恼。她甚至开始强迫自己适应周围的环境，学着那些城里女孩的打扮和谈吐，尽管这让她感到疲惫和迷失。
她偶尔还是会想起邱少光，但那份思念，渐渐被现实的尘埃覆盖，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始终没有回信，这让她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也快要熄灭了。或许，童年的美好，真的只适合封存在记忆里。
然而，命运的雷霆，往往在你最猝不及防的时候，轰然炸响。
那是一个看似寻常的周四晚上。邱莹莹正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父亲压抑着怒火的咆哮声，紧接着是母亲带着哭音的惊呼和追问。
她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笔，悄悄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客厅里，父亲邱明远像一头困兽般来回踱步，脸色铁青，脖子上青筋暴起。母亲坐在沙发上，用手捂着嘴，眼泪不停地往下掉。
“完了！全完了！”邱明远猛地一拳砸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那个王八蛋！卷了所有的钱跑了！那是公司的流动资金！还有银行贷款！现在供应商堵着门要钱，银行天天催债！我们……我们破产了！”
“破产”两个字，像惊雷一样在邱莹莹耳边炸开。她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她死死地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来。
“怎么会这样？明远，你不是说那笔生意万无一失吗？”母亲哭喊着。
“我怎么会知道他是那种人！几十年的交情啊！”邱明远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悔恨，“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房子、车子，恐怕都要抵押出去了！我们还欠了一屁股债！”
接下来的几天，邱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和恐慌。讨债的人络绎不绝，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永远是催债的恶言恶语。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父母瞬间苍老了许多，父亲整日唉声叹气，烟不离手，母亲则以泪洗面。
曾经门庭若市的“翠湖苑”别墅，如今变得门可罗雀。以往那些常来常往的“朋友”、“合作伙伴”，此刻都避之不及，电话打过去，不是关机就是敷衍。
曾经象征着富足和体面的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物业费、水电费的催缴单塞满了信箱。母亲开始偷偷变卖首饰和名牌包，以支付最基本的开销。
邱莹莹的世界，在短短几天内，天翻地覆。她从人人羡慕的“富家千金”，变成了同学口中议论纷纷的“破产户的女儿”。那些曾经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如今都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同情、怜悯，甚至幸灾乐祸。
她不敢去学校，请了病假，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窗外，杭城的天空依旧是那片灰蓝色，但她眼中的世界，已经失去了所有色彩。
就在这时，许少攀来了。
他不是空手来的，而是带着一份厚厚的文件。他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之前的玩世不恭或刻意讨好，而是一种混合着优越感和某种施舍意味的严肃。
“叔叔，阿姨。”他坐在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客厅沙发上，如今这里却弥漫着愁云惨雾。“你们家的事情，我听说了。”
邱明远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眼中燃起一丝希望：“少攀，你……你能不能跟你爸爸说说，帮我们周转一下？只要渡过这个难关，我们一定连本带利……”
许少攀抬手，打断了他，将那份文件推到邱明远面前：“叔叔，生意场上的事，有生意场的规矩。我爸说了，帮忙不是不可以。”
邱家三口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份文件上。
许少攀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苍白、站在角落里的邱莹莹，嘴角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弧度：“只要莹莹答应，先跟我正式订婚。这份文件，是我们许氏集团注资你们公司、帮你们偿还债务的协议。只要订婚消息一传出，所有的麻烦，我们许家来解决。”
空气瞬间凝固了。
邱莹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看着许少攀，看着他那张英俊却在此刻显得无比丑陋的脸。原来，他之前所有的“追求”、“好意”，都是一种投资，一种铺垫，最终的目的，是在她家最脆弱的时候，用金钱作为筹码，来交换她的人生！
“你……你混蛋！”邱莹莹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就朝许少攀砸过去。
许少攀轻易地偏头躲过，茶杯砸在墙上，碎裂开来。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嘲讽：“邱莹莹，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吗？除了我许少攀，现在还有谁愿意接你们家这个烂摊子？跟我订婚，你们家还能保住最后一点体面，你还能继续过优渥的生活。否则，等着流落街头吧！”
“我们就算是流落街头，也不会卖女儿！”邱母突然尖叫起来，扑过去紧紧抱住浑身颤抖的莹莹，眼泪汹涌而出，“滚！你给我滚出去！”
邱明远脸色灰败，看着那份协议，手抖得厉害，最终，他颓然地瘫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许少攀冷哼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行，有骨气。那我就看看，你们的骨气能撑几天。邱莹莹，我等着你来求我。”
他扬长而去，留下满室狼藉和绝望。
那天晚上，邱家召开了最后一次家庭会议。面对天文数字的债务和许少攀最后通牒式的“帮助”，他们别无选择。房子和车子必须尽快出售抵债，但即便如此，也是杯水车薪。为了躲避无休止的骚扰和给家庭一线生机，他们决定，邱明远暂时去外地避风头，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而邱母和莹莹，则搬离杭城，去一个消费水平更低的边缘小城投靠远房亲戚，艰难维生。
曾经幸福美满的三口之家，转眼就要各奔东西。
收拾行李的那个晚上，邱莹莹在自己的抽屉最底层，摸到了那对用软布包好的水钻发卡。冰凉的触感，瞬间将她拉回了柳絮巷那个雨夜，那个浑身是伤却眼神明亮的少年，将发卡递还给她时的样子。
少光哥哥……
巨大的悲伤和委屈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紧紧攥着那对发卡，指甲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濡湿了柔软的布料。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样？家没了，安稳的生活没了，连最后一点尊严，都差点被当作商品来交易。而那个她曾经视为唯一温暖和依靠的人，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音讯全无。
世界如此之大，却仿佛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拿起笔，铺开信纸，泪水模糊了字迹。这或许是她写给邱少光的最后一封信了，尽管，她不知道他能否收到，也不知道即使收到，又有什么意义。
“少光哥哥：
我要走了。离开杭城，去一个很远、很陌生的地方。
家里出了很大的事，一切都变了。爸爸的生意失败了，我们欠了很多钱，这个家……散了。
原来那些看似坚固的东西，这么容易就会碎掉。原来人心，可以这么冰冷。
少光哥哥，我好想念柳絮巷，想念小时候。那时候，天总是很蓝，日子很慢，好像所有美好都会永远持续下去。
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对吗？
你要好好的。好好画画，实现你的梦想。
勿念。
莹莹。”
这封信，与其说是倾诉，不如说是一场绝望的告别。告别纯真的童年，告别对温暖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告别……那个记忆中永远沉默却可靠的少年。
她将信投进邮筒，仿佛将最后一点软弱的自己，也一并封存了进去。
几天后，一个灰蒙蒙的清晨。邱莹莹和母亲拖着简单的行李，站在长途汽车站破旧的候车室里。曾经的光鲜亮丽已荡然无存，她们穿着朴素的衣服，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憔悴和茫然。
没有欢送，没有告别。她们像水滴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熙熙攘攘、为生计奔波的人潮。
邱莹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她曾充满憧憬、最终却带给她无尽伤痛的城市。高楼大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冰冷而遥远。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人保护、可以任性撒娇的邱莹莹了。生活的重担，已经毫不留情地压在了她稚嫩的肩膀上。
汽车缓缓启动，驶离车站，驶向未知的、注定充满艰辛的前路。
车窗上，映出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蜜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绝望的灰烬中，悄然滋生出来——那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名为“生存”的决心。
童年的桃花源，彻底关闭。青春的幻梦，骤然惊醒。
属于邱莹莹的，真正的成人礼，以最残酷的方式，降临了。
而与此同时，在江南小镇，刚刚结束一场重要模拟考试的邱少光，拖着疲惫却充满希望的身体走回家。邮箱里，安静地躺着一封来自杭城的信，信封上的字迹，娟秀而熟悉，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
他的心，没来由地猛地一沉。
（第一章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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