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是一片冰冷的海,蒋涵淇正沉在最深处。
那枚车钥匙的金属触感还残留在指尖,滚烫,又像淬了冰。张伟驱车离去的背影,在夜色中模糊成一个胜利的剪影,而她脑海里那段属于凶手的、第一人称的抛尸记忆,却无比清晰,像一段植入骨髓的影片,反复播放。
桥墩。青苔。红色的警示牌。沉闷的水声。
她拥有真相。一个无法被言说的真相。
回到市局,大楼灯火通明,专案组的办公室里却弥漫着失败的低气压。烟味,泡面味,还有挥之不去的疲惫感混在一起。老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技术队的同事在电脑前徒劳地尝试恢复被彻底粉碎的硬盘数据。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死胡同”。
蒋涵淇没有参与进去。她把自己关在空无一人的档案室,反锁了门。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空间,来对抗脑子里那场汹涌的风暴。她走到窗边,夜风灌进来,带着城市的喧嚣,却让她感到一丝清醒。
冷静。
她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几不可闻。
你不是通灵者,你是警察。你看到的不是幻象,是情报。一份没有来源,没有佐证,却绝对真实的情报。现在,你的任务,不是去证明这份情报的来源,而是为它建立一个无懈可击的逻辑外壳。一个让所有人都信服的、通往真相的路径。
她强迫自己不去回想那窒息的坠落感,而是像处理案卷一样,将那段记忆拆解成一个个可以被分析的元素。
元素一:桥。混凝土桥墩粗壮,表面布满青苔。这不是市中心那些精致的景观桥,而是大型的、功能性的,很可能是高速公路或国道的一部分。结构坚固,意味着它跨越的不是小溪,而是有一定宽度的河流。
元素二:水。水流湍急,声音轰隆。这排除了绝大多数流速平缓的河段。可能的地点包括:水坝下游、河流狭窄处、或是雨季泄洪区。
元素三:警示牌。“水深……危险……”,红底白字,样式老旧。这说明该地点并非新开发的旅游区,而是一个长期存在、且被官方认定为有风险的水域。这种标准化警示牌,一定有案可查。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手机地图,屏幕的光亮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她没有定位自己,而是将中心点设在了张伟的公司与公寓之间。这是他最熟悉的生活半径。她开始放大地图,寻找所有跨越主要河流的桥梁。S304国道跨越清江的大桥,环城高速的二号桥,废弃的铁路桥……十几座桥梁被她一一标记。
工作量巨大,但绝望正在被一种专注驱散。
接着,她切换到卫星地图模式,逐一检查这些桥梁的结构。几座新建的斜拉桥被排除,它们的桥墩是光滑的现代设计。一座老旧的钢架桥也被排除,结构不符。范围在缩小。
然后是水流。她在市水文局的网站上,找到了公开的水文数据。清江有几个监测站,其中一个位于“下湾水库”下游五公里处,常年水流速度位居全市前列。地图上,正有一座老旧的S217省道桥横跨在那里。
她的心脏开始狂跳。
就是它吗?她将卫星地图放大到极致。桥体是混凝土结构,因为分辨率不够,看不清桥墩的细节。但桥下,河岸边,似乎隐约有一个红色的像素点。
警示牌。
蒋涵淇立刻打开了另一个网页——城市摄影爱好者论坛。这是一个冷门的网站,里面有大量本地摄影师上传的风景照。她在搜索框里输入了几个关键词:“S217”、“老桥”、“清江”。
几秒钟后,一张照片跳了出来。一个叫“追光者”的用户在三年前上传的,标题是《落日余晖下的老桥》。照片是从河岸边仰拍的,金色的夕阳下,S217省道桥显得雄伟而沧桑。而在照片的右下角,一个巨大的混凝土桥墩占据了近三分之一的画面。桥墩上爬满了深绿色的青苔,侧面,一块褪色的红色警示牌清晰可见,上面的白字虽然模糊,但“水深危险”四个字依然可以辨认。
就是这里。
分毫不差。
蒋涵淇感到一阵晕眩,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病态的兴奋。她找到了。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编造一个故事,一个能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向这座桥的故事。
她回到专案组办公室。老刘看到她,掐灭了烟头:“小蒋,想通了?别往心里去,这孙子太狡猾了。”
蒋涵淇没有回答,径直走到白板前,拿起马克笔。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过去。
“张伟的车,深度清理过。行车记录仪,存储卡被格式化。导航记录,清空。”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但他不是技术专家。他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叫‘数据残留’。”
技术队的年轻警察小李推了推眼镜:“涵淇姐,我们试过了,专业软件深度扫描,什么都没有。他用的应该是军工级的粉碎程序。”
“我知道。”蒋涵淇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但车载系统的缓存呢?尤其是GPS模块,为了快速定位,它会不定期在底层缓存里储存一些临时的定位点。这些点不是正式的导航记录,极难被发现,也极难被彻底删除。”
小李愣住了:“理论上……是有可能。但要恢复,几乎不可能,那比大海捞针还难。”
“如果,我们不需要完整恢复呢?”蒋涵淇转过身,在白板上画了一个点,“如果,我们只需要一个损坏的、残缺的坐标片段呢?一个只剩下经度,或者只有一个大致范围的信号碎片。”
她停顿下来,看着陷入沉思的同事们,以及站在不远处,眉头紧锁的林默。林默是队里的另一名精英,逻辑缜密,向来看不惯她这种“跳跃式”的直觉推理。
“我让技术队的朋友,用了另一种算法,专门针对GPS的底层闪存颗粒进行物理读取。”蒋涵淇开始撒谎,她的脸颊因为心跳加速而微微发烫,但在旁人看来,那是熬夜分析的亢奋。“我们找到了一个东西。不能称之为数据,只能说是一个‘信号鬼影’。它指向城南,清江下游,S217省道附近的一片区域。”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这个说法太前沿,太……玄乎。但又包裹在“物理读取”、“闪存颗粒”这些高深的技术术语里,让人无从反驳。
“光有这个,不够。”林默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冷,“那片区域几十平方公里,你想到哪儿找?”
“所以,我结合了另外两个信息。”蒋涵淇直视着他,毫不退缩。“第一,张伟的手机信号。他失踪当晚关机了94分钟。关机前的最后一个基站,和开机后的第一个基站,在地图上构成了一个三角区。我说的那个‘信号鬼影’,恰好落在这个三角区的中心地带。”
她在白板上画出了基站和三角区,那枚谎言的“坐标”被她稳稳地放在了正中央。
“第二,张伟的性格。他是个建筑设计师,追求精确、高效、可控。如果他要抛尸,他不会随便找个地方。他需要一个能让证据‘永久消失’的地点。什么样的地点?水流湍急,能迅速冲走一切。水足够深,能让重物沉底,永不见光。最重要的是,那个地方必须偏僻,符合他关机94分钟的往返时间。”
她放下笔,转身面对所有人,尤其是坐在角落里,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局。
“S217省道老桥。它位于我推测的区域内。桥下是下湾水库的泄洪口,常年水流湍急,地方志记载,每年都有溺水事故,所以岸边设有‘水深危险’的警示牌。从他家出发,深夜不堵车,往返时间正好一个半小时左右。那里,符合一个精密计划者所有的作案逻辑。”
说完,她不再言语。整个办公室落针可闻。
她将一个来自异次元的“神启”,翻译成了一篇逻辑严谨、层层递进的刑侦报告。她赌上了自己的职业生涯,去为一个幻觉作证。
张局看着白板上那张复杂的分析图,又看了看蒋涵淇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最终,他缓缓站起身,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
“我不管什么信号鬼影,还是心理侧写。”他一字一顿地说,“就凭‘符合一个精密计划者所有的作案逻辑’这句话。林默,老刘,你们带一队人,再叫上潜水队。去S217老桥。天亮之前,我要看到结果。”
凌晨四点,清江边,寒气逼人。
巨大的探照灯将S217老桥下照得如同白昼。河水在灯光下翻涌,发出低沉的咆哮,一如蒋涵淇记忆中的声音。她站在岸边,裹紧了警用大衣,手心冰冷。
潜水员已经下去了半个小时,对讲机里只有他们沉重的呼吸声和水流的杂音。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没有人说话。老刘时不时看她一眼,眼神里全是担忧。而林默,就站在她不远处,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目光在黑暗的河面和蒋涵淇的侧脸之间来回切换。他在审视,在等待,在判断。
“没有任何发现。”对讲机里传来潜水队长的声音,带着疲惫,“水流太急,能见度几乎为零。再这样下去,潜水员有危险。”
周围的警员们开始窃窃私语。怀疑的目光,像针一样,若有若无地刺向蒋涵淇。她感到一阵寒意,比这江风更冷。
难道错了?那个记忆,是伪造的?还是她解读错了某个细节?
“再往下游五十米!”蒋涵淇突然冲着对讲机喊道,声音有些失控,“他抛投的地点,会因为重力和水流,产生一个偏移!尸体不可能在正下方!”
林默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已经超出了推测的范畴,更像是一种……亲眼所见的断言。
潜水队长犹豫了一下,还是服从了命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是煎熬。蒋涵淇的信心,正在被这冰冷的河水一点点侵蚀。
突然,对讲机里传来一声激动的叫喊。
“找到了!不是尸体!是帆布!卡在水下的钢筋上了!深绿色的军用帆布!”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
“顺着帆布的方向找!”林默立刻下令,他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激动。
几分钟后,那个令人窒息的消息终于传来。
“目标……发现。包裹完整,重量极大。请求协助打捞。”
当那个被厚重帆布和铁链紧紧捆绑的、沉甸甸的包裹被拖上河岸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法医剪开帆布,露出了李玥那张早已失去血色、却依然年轻的脸。
老刘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拍了拍蒋涵淇的肩膀,力道很重:“好样的,小蒋。”
周围的同事们,那些刚才还充满怀疑的眼神,此刻都变成了震惊和敬畏。他们看着蒋涵淇,像是在看一个怪物,一个用无法理解的方式创造了奇迹的怪物。
案件告破。面对在S217老桥下打捞出的铁证,张伟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他甚至没有等到律师来,就全部招供了。
专案组里一片欢腾,张局特批了庆功宴。
但蒋涵淇没有去。她坐在自己空无一人的工位上,窗外已是黎明。胜利的喜悦没有一丝一毫抵达她的内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她赢了这场仗,用的却不是团队的武器,而是她一个人的秘密。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她抬起头,看到林默正站在门口。他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里,没有祝贺,没有钦佩,甚至没有了之前的怀疑。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审视。像一个严谨的数学家,在端详一个不应存在的、打破了所有公理的悖论。他知道,从那个“信号鬼影”到S217老桥的精确位置,这中间的逻辑链条,断了。断得无声无息,却又如此致命。
蒋涵淇知道,在林默眼里,在所有同事的眼里,李玥的案子或许结了。
但另一个案子,关于她的案子,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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