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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音铮铮 第七十七回:母无算计常超支

小说:婵音铮铮  作者:诡姽夜话  回目录  举报

秋日的晨光透过糊窗的桑皮纸,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父亲坐在门槛上擦拭他那双唯一的皮鞋,鞋油的味道混着院里桂花香,酿出种说不清的复杂气味。

自打从董家村赔款那事之后,他往镇上跑得愈发勤快,裤脚总是沾着不同颜色的尘土——有时是去公社对账的青砖灰,有时是跑信用社的红泥渍,昨儿个又沾了农机站的机油斑。

今儿要去见供电所新来的主任。父亲仔细地把鞋带系成对称的结,听说是个能人,三十出头就管着全乡的线路。

母亲在灶前熬药,陶罐里翻滚着深褐色的汁液。她这咳嗽的毛病入秋后就更重了,夜里的咳声像拉破风箱,惊得梁上的老鼠都不敢造次。又要把那包茉莉花茶带去?她问话时,药气混着水汽模糊了面容。

父亲从柜顶取下铁皮茶叶盒,盒面上印着的牡丹花早已褪色:礼多人不怪。你是不晓得,董家那五个儿子为啥敢横行乡里?不就是仗着兄弟多,遇事有人帮衬?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盒盖边缘,那里有处明显的凹陷——是去年批斗会上被推搡时撞的。

我正蹲在院里捡桂花,金黄的花粒沾着晨露,像碎金般铺了满地。听见父亲这话,忽然想起上月赶集时看见董家兄弟簇拥着老父亲逛庙会,五人如同移动的城墙,把看热闹的人群隔在外围。当时父亲站在卖农具的摊前,盯着那套崭新的锄头发了很久的呆。

日头升到竹竿高时,父亲揣着茶叶出了门。母亲把药渣倒在院角,那团黑黢黢的残渣像只困兽,在泥土里慢慢洇开深色痕迹。她望着空了大半的米缸发呆,手指在缸沿划来划去,划出些无意义的线条。

娘,该去碾米了。我提醒道。缸底的米粒稀疏得能数清,仿佛在诉说着什么难言的窘迫。

母亲恍若未闻,忽然转身从针线筐底下翻出个红布包。布包展开,是三张皱巴巴的布票和几张毛票。你去供销社扯六尺蓝布,要那种带暗纹的。她说话时眼神飘忽,你三姐的棉袄袖子短了,再接一截该让人笑话了。

我捏着布票犹豫:不是说要先买止咳糖浆?

不碍事。母亲摆摆手,喉间又泛起压抑的轻咳,昨儿个遇见毛仙娘,她说我这病是冲撞了家神,供个仙姑像就好。

这话让我心头一紧。那个总穿着玄色褂子的女人,上月开始在村里走动,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见人便说能通阴阳。王婶请她去家里做过法事,后来逢人就说仙娘灵验,可她家墙头的裂缝依旧在秋风里咧着嘴。

娘,我忍不住道,那毛仙娘看着就不像好人,眼神飘忽忽的

小孩子懂什么!母亲突然拔高声音,惊得院里啄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仙娘是得道高人,能请来观音座前的童女!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桃木符,符上的朱砂红得刺眼。

午后我去供销社,路过打谷场时看见父亲正和三个干部模样的人说话。他微微躬着身子,递烟的动作熟练得像排练过无数遍。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接过烟别在耳后,父亲立即划着火柴凑上去,火苗在秋风里摇曳不定。

老孙实在人!中山装拍着父亲的肩,下回变压器检修,先给你们村安排。

父亲的笑声传得很远,惊起了草垛上的芦花鸡。我捏紧手里的布票,那粗糙的质感硌着掌心。

扯布时遇见周先生来买墨水,他推着眼镜看我选的布料:这料子厚实,做棉袄能穿三年。结账时我数出所有的毛票,还差两分钱,售货员的白眼翻得像死鱼。

抱着蓝布往家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村口槐树下聚着些人,毛仙娘尖细的嗓音飘过来:...户主额带青气,要防小人作祟...母亲站在人群最前面,佝偻的背影像株霜打的菜薹。

晚饭时父亲带回来半包花生米,油渍透过草纸渗出来,在桌上晕开小小的圆斑。供电所老陈给的。他捏起一粒花生搓掉红皮,往后咱们村用电,能比别处优先。

母亲盛粥的手顿了顿,清可见底的米汤里,米粒沉底像散落的珍珠。今儿买布花了三张票。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天凉了,孩子们总要添件衣裳。

父亲数花生米的动作慢下来,五粒花生在粗糙的掌心里滚来滚去。该花的钱不能省。他终于说,就像今儿这包花生,换来的可是实打实的方便。

夜色渐浓时,毛仙娘竟登门了。她玄色的衣袂扫过门槛,带进一股檀香混着尘土的气味。老姐姐,她熟稔地拉住母亲的手,你眉心这团黑气更重了。

母亲慌得要去点灯,被毛仙娘按住:莫急,待我看看仙姑指示。她掏出具三寸高的泥塑像,那像塑得粗糙,眉眼却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像底压着张黄符,朱砂画的图案像盘曲的蛇。

要供足七七四十九天。毛仙娘的手指在母亲掌心划动,每日三炷香,仙姑自会保佑家宅平安。

我忍不住插话:供仙姑要多少钱?

毛仙娘的眼风扫过来,冷得像井底的石头:小丫头莫要冲撞神灵。香火钱随缘,三块五块不嫌少,十块八块不嫌多。

母亲哆嗦着去开抽屉,铜锁撞击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父亲坐在阴影里抽烟,烟头的红光映得他眉头紧锁。

后来夜我起夜,看见供桌上的泥像在月光下泛着青白的光。母亲跪在蒲团上念念有词,咳嗽声被压抑成断续的哽咽。

次日父亲天不亮就出了门,说是要去县里争取灌溉渠项目。母亲对着空米缸发了会儿呆,忽然开始翻箱倒柜,最后找出对银耳坠——她当年的嫁妆。

去当了吧。她把耳坠塞给我时,指尖冰凉,买二斤五花肉,再称些红糖。

当铺的柜台高得望不见顶,朝奉的眼镜片厚得像酒瓶底。他捏着耳坠对着光看,鼻子里哼出声:成色一般,六块钱。

我攥着皱巴巴的纸币走在街上,肉铺的挂钩上悬着肥瘦相间的猪肉,油脂在秋阳下闪着诱人的光。可最后我还是拐进了药铺,用三块钱买了瓶枇杷露。

回家时正撞见父亲送客出来,是个戴呢帽的胖子。父亲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白酒。水利局的张科长。他低声对母亲说,答应给咱们村多批二十米渠段。

母亲盯着我手里的药瓶,眼神空茫茫的。供桌上的香烧了大半,香灰积了厚厚一层。

黄昏时分,毛仙娘又来了。她绕着新买的白酒转了三圈,忽然跺脚:坏了!酒气冲撞了仙姑!

母亲吓得脸色发白,忙不迭要塞钱。父亲终于忍不住开口:仙娘,这供仙姑到底要供到什么时候?

心诚则灵。毛仙娘揣起钱转身就走,玄色衣角扫过门楣,落下些许香灰。

那晚父亲破天荒留在家里算账。煤油灯的光晕里,他拨算盘的手指格外用力,珠子碰撞声像骤雨打芭蕉。修渠的人工费、材料费...他喃喃自语,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群忙碌的蚂蚁。

母亲在灶前煎药,药气与供香的烟雾纠缠在一起,熏得人眼睛发涩。我打开枇杷露喂她喝,糖浆的甜腻暂时压住了咳嗽。

夜深时,我听见父母在里屋低语。

...不能再信那仙娘了。

可咱家今年实在不顺...你挨批斗,董家讹钱,我这病...

正是倒霉才更不能乱花钱!明日我把白酒退了...

月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照见供桌上那尊泥像。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仙姑的嘴角似乎垂下了几分。

次日清晨,父亲真的提着白酒出了门。母亲望着他的背影,手指反复绞着衣角。毛仙娘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晌午就堵在院门口:老姐姐,仙姑昨夜托梦,说你们家要破大财!

母亲扶着门框摇晃,咳嗽声像撕裂的布帛。我赶紧上前搀住她:娘,别听她胡说!

小孽障!毛仙娘尖利的指甲几乎戳到我脸上,你敢亵渎神灵!

正在纠缠时,父亲满面红光地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抬木箱的汉子。化肥批下来了!他抹着汗笑道,比别村每袋便宜三毛钱!

木箱重重落地,震得供桌摇晃。泥像晃了晃,突然栽倒在地,摔成几瓣。碎裂的陶片里,竟露出团霉变的棉絮。

毛仙娘脸色骤变,玄色衣袂一卷就要溜走。父亲抬脚拦住去路,目光冷得像腊月的冰棱:仙娘,这仙姑像里怎么还絮着棉花?

围观的邻居们窃窃私语,王婶悄悄把腕上的红绳褪下来塞进兜里。毛仙娘支吾着想辩解,却被闻讯赶来的周先生堵个正着:上个月你在邻村也是这般骗人的吧?

秋风卷着碎陶片打旋,像场小小的祭奠。母亲望着那团发霉的棉絮,忽然蹲下身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的愚昧都咳出去。

父亲弯腰拾起最大的陶片,那上面还留着仙姑半张慈悲的脸。明日我去信用社,他轻拍母亲的背,把耳坠赎回来。

夕阳西沉时,供桌被搬到了院角。母亲喝过枇杷露,靠在椅背上小憩,呼吸终于平稳了些。三姐在灯下比划那块蓝布,布料在她指间流淌如溪水。

爹,我轻声问,修渠的钱够吗?

父亲翻开账本,数字在暮色里泛着微光:紧是紧些,但该走的人情还得走。他指着某处修改过的数字,不过往后,咱得把账算得更明白。

夜风送来谁家的炊烟,带着五谷的暖香。我知道明日父亲依然要出门应酬,母亲依然要精打细算,三姐的棉袄依然要接长袖口。

但至少今夜,供桌上不会再有点燃的香火。而那些被辜负的银钱,会变成水渠里的清流,静静滋润干涸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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