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像是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坝，浩浩汤汤地漫溢开来。田埂上的野花不再是星星点点，而是泼辣地、成片成片地绽放，紫的云英，黄的蒲公英，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细碎如米粒的小白花，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仿佛在举行一场无人观看的盛大狂欢。
河边的柳树，早已褪去了初春时的怯生生的鹅黄，换上了一身鲜亮饱满的碧绿，千万条柔韧的丝绦在暖风里飘摇着，没骨头似的，拂动着粼粼的波光。连空气，都变得馥郁而慵懒，混杂着青草、泥土、花粉和阳光烘烤大地的复杂气息，吸一口，仿佛都能醉人。
在这片恣意张扬的春色里，我那后院角落的兔笼，似乎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满生机的焦点。经过一个漫长冬季和开春的精心调理，我那几只宝贝兔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养尊处优”了。尤其是那两只最初的种兔——“白将军”和“玉团儿”，更是出落得非同一般。它们的毛发，不再是普通的雪白，而是一种带着银色光泽的、极其丰厚绵密的纯白，摸上去，像最上等的云缎，又像是捧了一把温暖的、会呼吸的初雪。它们体型匀称健壮，蹲在笼子里，像两尊毛茸茸的、安详的小雕塑，红宝石般的眼睛清澈而温顺，透着一种被妥善照料后才有的、从容不迫的气度。连它们生下的那一窝小兔崽，也都个个圆滚滚、胖乎乎，像一团团会移动的小毛球，活泼可爱极了。
我这“兔司令”的名头，不知不觉，竟在村里妇女和孩子们的闲谈中，悄悄传开了。起初只是隔壁桂花娘来借箩筐时，顺口夸了一句“四丫头这兔子养得真水灵”；后来，偶尔有路过我家后院的婶子，会停下脚步，隔着篱笆多看几眼，啧啧称奇；再后来，连村里那些平日里只关心庄稼牲口、目不斜视的男人们，似乎也有所耳闻。
这名声，像春天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就爬满了村子各个角落。
这天下午，日头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正蹲在兔笼边，给“白将军”梳理它那身引以为傲的厚毛。梳子是我用竹片自己削的，齿距均匀，打磨得光滑，不会伤到兔子的皮肤。我小心地、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将那如云如絮的白色长毛打理得更加顺滑蓬松，在阳光下，每一根毛尖都仿佛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洪亮的、带着些许惊讶的嗓音：
“哟！老孙！在家呢？我听说你家四丫头兔子养得神乎，特意过来瞅瞅！”
我抬起头，看见一个黑黑壮壮、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褂子的中年汉子迈进了院子，正是我们生产队的李队长！他平日里总是一脸严肃，嗓门大，脾气也急，在村里很有威信。我爹孙仕杜闻声从屋里迎了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意外和不易察觉的局促。
“李队长？您咋有空过来了？快屋里坐！”我爹连忙招呼。
李队长却摆了摆手，他那双锐利的、惯于审视田亩和牲口的眼睛，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直勾勾地就落在了我身后的兔笼上，落在那几只毛色鲜亮、精神抖擞的兔子身上。
他几步就跨了过来，蹲下身，也顾不上地上的尘土，凑近了仔细端详。他伸出那粗大的、布满老茧的手指，似乎想摸，又怕惊扰了它们，最终只是悬在半空，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嘿！了不得！真了不得！老孙，你家这四丫头是咋养的？啊？瞧瞧这毛色！瞧瞧这精神头！这兔子，比咱们队里养在饲养场的那几头，看着还带劲！还水灵！咱们队里那些，蔫头耷脑的，毛都擀毡了！你这可真是……嘿！有一套啊！”
他转过头，看向我爹，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奇和赞赏：“老孙，行啊你！平日里闷声不响，这教闺女养兔子，倒是一把好手！这丫头，是挺能琢磨！”
我爹大概从未在队长这里得到过如此直白的、关于他“教女有方”的夸奖，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脸上那惯常的刻板表情也松动了不少，甚至泛起了一丝难得的、带着点窘迫的红光。他搓着手，嘿嘿干笑了两声，目光有些复杂地瞟了我一眼，含糊地应道：
“啊……是，这丫头，是挺能琢磨……瞎鼓捣，瞎鼓捣……”
他虽然说得谦虚，但那语气里，分明也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与有荣焉的意味。毕竟，被李队长当面夸赞，在这村里，可不是家家都能有的脸面。
李队长的到来和夸赞，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大石头，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他走后没多久，隔壁邻居家的张婶，也挎着个菜篮子，像是无意中路过的样子，笑眯眯地凑到了我家后院。
“婵音丫头，忙着呢？”她探着头，看着笼子里的兔子，语气亲热得很，“俺家那口子回来说，李队长都夸你兔子养得好！跟婶子说说，你都喂的啥好草料？有啥诀窍不？俺家那几只，咋就老是病恹恹的，毛也稀拉？”
张婶平日里是个爽利人，但也带着点小精明，很少见她如此客气地跟人请教，尤其还是跟我这个“小丫头片子”。
我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把自己平时摸索出来的经验，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比如，哪种猪草兔子最爱吃，又不会拉肚子；比如，饮水一定要干净，最好每天更换；比如，笼子要时常打扫，保持干燥，不然容易生虱子得病；还有，偶尔喂点蒲公英、车前草之类的野草，能清热……
张婶听得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哎哟！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呢！还是你这丫头心细，肯下功夫！往后婶子得多跟你学着点！”
她那诚恳请教的态度，让我心里那点微末的成就感，像被吹足了气的气球，一点点地鼓胀起来。原来，我这点“瞎鼓捣”出来的本事，真的能被人看在眼里，甚至被人需要。
这一切，都被蹲在墙角的爷爷，一丝不落地看在了眼里。他依旧吧嗒着他那杆旱烟袋，眯着眼，仿佛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但当我送走张婶，回头看向他时，却清晰地看见，他脸上那纵横交错的皱纹，正慢慢地、如同被春风吹开的湖面般，舒展开来，形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带着欣慰和巨大满足的笑容。那笑容，比他平日里偶尔露出的狡黠或淡然，都要明亮和温暖得多，仿佛他守护了许久的、一颗不起眼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绽放出了第一片稚嫩的、却充满希望的绿叶。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走到他身边，蹲下。爷爷放下烟袋，伸出那双干枯得像老树皮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动作轻柔得像是怕碰碎了一件珍宝。
“瞧瞧，”他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愉悦，“本事学到了身上，就像怀揣着夜明珠，走到哪儿，都自然有人高看你一眼，敬你三分。这才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实实在在、谁也抢不走、夺不去的硬通货！”
他顿了顿，看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比明亮的光彩，比笼子里兔子的红眼睛还要亮。他咂摸了一下嘴，仿佛在品尝一枚极其甘美的果实，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孩童般的、恶作剧似的调侃：
“看来咱们家这小小的‘兔司令’，是越当越有样儿，越当越威风喽！往后啊，说不定咱老孙家，还真得指望你这‘兔子军’光耀门楣呢！”
“兔司令”、“兔子军”、“光耀门楣”……爷爷用这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出来，把我逗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那点因为得到夸奖而产生的羞涩和紧张，也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踏实和自豪。
得到队长的肯定，获得邻居的请教，这在我过去灰暗的、几乎被忽视的童年里，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它们像两道微弱却真实的光，穿透了长久以来笼罩在我头顶的阴霾，让我第一次因为自己的劳动和智慧，获得了实实在在的、来自外界的尊重。
我看着爷爷那欣慰的笑容，看着笼子里那些无忧无虑的兔子，再回想爹那难得一见的、带着光采的眼神，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热乎乎的。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也是爷爷指引的。虽然辛苦，虽然依旧要面对家里的诸多不公和冷眼，但我知道，我走对了。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的不只是那点微薄的兔毛钱，更是这份千金难买的、被认可的尊严和立足的底气。
夕阳的余晖将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院子里浮动着金色的尘埃。爷爷重新拿起烟袋，慢悠悠地抽了一口，那辛辣的烟雾在暖融融的春光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甘甜的味道。
我知道，往后的日子还长，挑战也不会少。但这第一步，我终究是稳稳地迈出去了。而且，走得并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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