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时三刻，青梧与玄隐踏入北岭深山。
此地属都城西北方三百里外的荒野山脉，常年无人踏足，林木密布，山路早已被藤蔓掩埋。青梧走在前方半步，脚步轻而稳，淡青色长裙扫过湿漉漉的石苔，袖口与裙摆的香草纹在晨光中若隐若现。她二十岁，身形纤细却不显柔弱，面容清秀，眉目间透着一股沉静的气息。一头黑发用同色丝带束起，垂至腰际，鼻梁挺直，唇色偏淡，呼吸极轻。
她能闻到别人闻不到的东西。
此刻，她微微蹙眉，空气中有一丝不对劲的气味——像是腐叶堆下发酵的湿泥，又夹杂着某种金属冷却后的余味。这味道不浓，却持续不断，顺着风从东南方向飘来。
玄隐跟在她身后，手握一根乌黑长杖，杖身刻满细密符文，末端镶嵌一阴一阳两枚玉环，行走时无声震颤。他二十二岁，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刀锋，黑色长袍下摆沾了露水，步伐稳健，但肩线略紧，显出几分戒备。
他们进山是为了找“阳和露”。
这种香料只在极阴之地与极阳之气交汇的清晨凝结，形如霜珠，存留不过半个时辰。青梧需它调制一种新香，能稳定体内阴阳失衡者的脉息。此前她在都城救治一名突发昏厥的药铺掌柜，发现其经络逆流，寻常香方无效，唯有阳和露可解。若能掌握配比，或可救更多人。
可地图所标位置已至，四周却无半点甜润露气。
青梧停下脚步，闭眼深吸。她的嗅觉自幼异于常人，能分辨百种香料细微差别，甚至可通过气息判断人体虚实。此刻，她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甜意，混在那股怪味之中，微弱得几乎错判为幻觉。
“东南三里。”她睁眼，“地势低洼，有水流过。”
玄隐点头，抬杖劈开横生的荆棘。枝条断裂声惊起几只山雀，飞向灰白的天空。雾未散，光线昏蒙，脚下泥土松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湿棉上。
行至两里处，风向突变。
那股怪味骤然加重，不再是隐约飘散，而是成片涌来，带着压迫感。青梧迅速从袖中取出一个绣袋，打开一角，一股清冽草香弥漫而出。她将香袋覆于鼻下，呼吸渐稳。
玄隐察觉她动作异常：“怎么？”
“有人中毒。”她说，声音不高，却清晰，“不止一人，是群发。”
话音未落，前方林隙间露出村落轮廓。土墙矮屋，炊烟断绝，鸡犬无声。村口歪倒一辆独轮车，车板上残留暗褐色污迹。几个村民站在晒谷场上，身体僵直，双手垂落，双眼泛白，瞳孔扩散如死鱼。
其中一人突然抽搐，猛地撞向身旁同伴，力道极大，对方后退两步，头撞墙角，血从额角渗出，那人却毫无反应，依旧站着，眼白翻动。
又有三人转头，动作整齐，齐齐望向林边两人。
“他们在看我们。”玄隐低声。
“不是看。”青梧盯着那些眼睛，“是感应到了活人气。”
她迅速从腰间取下一小瓷瓶，倒出些许灰绿色粉末，置于掌心。这是她随身携带的驱瘟引，以七叶莲、冷檀、雪见草为主料，遇邪气可燃烟示警。她指尖轻弹，一点火星落下。
轻烟升起，呈淡青色，起初平稳，忽而剧烈扭曲，向东南角倾斜。
“源头在那里。”她收手，“他们不是疯，是被某种气息侵入识海，压制了神志。若放任不管，不出半日，全身血脉会逆冲脑窍，暴毙而亡。”
玄隐握紧杖柄：“你有办法？”
“先试。”她往前一步，“但别动手，这些人现在如同绷到极限的弦，外力一激，可能集体暴起伤人。”
玄隐没再说话，侧身护住她左翼，目光扫视四周屋顶与窗缝。
青梧取出一小块熏香，放入铜制手炉，点燃。香气初起清淡，似雨后竹林，渐渐扩散。她缓缓向前走，每一步都极慢，手炉前伸，烟雾如薄纱铺开。
当烟雾触及最前方那名村民时，那人眼皮微颤，手指抽动了一下。
有效。
青梧眼神微亮：“他们的意识还在，只是被压住了。这香能缓释邪气，只要持续燃放，应该能争取时间。”
她加快脚步，走向村中央的打谷场。那里聚集了更多村民，数十人围成一圈，背对外界，头颅低垂，口中发出低哑的哼鸣，像是某种共鸣。
玄隐紧跟其后，忽然抬杖：“右边屋檐上有人。”
青梧抬头。
一名老妇蹲在瓦顶，双手抓着屋脊，指甲深深抠进泥灰，双眼同样泛白，嘴角淌着透明涎水。她缓慢转头，脖颈发出轻微咔响，直勾勾盯住二人。
“她原本不在这里。”青梧低语，“她是后来爬上去的。”
玄隐冷笑：“看来这东西会驱使人往高处聚集？”
“或者……”青梧盯着那股始终萦绕的怪味来源，“它需要视野。”
她不再犹豫，从怀中取出三个小香囊，分别置于打谷场四角。这是她改良过的镇神香，虽未经过实战检验，但成分克制迷魂类气息。她点燃主香，火光一闪，青烟升腾。
人群开始骚动。
有人原地转圈，有人抱头蹲下，有人突然扑向同伴撕咬，被玄隐一杖震退。混乱中，两名村民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不行。”青梧咬牙，“香力不够，必须靠近源头。”
“你说东南角？”
“对，祠堂方向。”
他们贴着墙根移动，避开中央乱流。村中道路狭窄，两侧人家门窗紧闭，偶有影子在窗纸后晃动，皆是双眼泛白之人。一只黑猫趴在门槛上，瞳孔缩成细线，毛发炸起，对着祠堂方向低吼。
祠堂门半开，门楣上挂着褪色红布，写有“李氏宗祠”四字。门前石阶上有新鲜抓痕，泥土翻起，似有人在此剧烈挣扎。
青梧停步，呼吸放轻。
那股怪味，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渗出。
玄隐伸手欲推门，青梧一把按住他手腕：“等等。”
她从袖中取出最后一味香料——冰心蕊，极为珍贵，遇邪物会自发冷却。她将其置于鼻前，瞬间，香料表面凝出细小水珠，寒气逼人。
“里面有东西。”她声音压得极低，“不是死物，是活的，而且……在呼吸。”
玄隐缓缓点头，收回手，改握杖底，随时准备发力。
青梧取出火折，点燃一支短香，轻轻抛入门内。
香落地，烟起三寸，忽然被一股无形之力吸入黑暗深处。紧接着，祠堂内部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撞击木柱，尘灰簌簌落下。
数息之后，门口那块冰心蕊“啪”地裂开，碎成两半。
青梧瞳孔微缩。
玄隐已横杖身前，护在她前方。
祠堂内，一阵窸窣声由远及近，仿佛有许多脚掌摩擦地面。门扇轻轻晃动，未开，却传出一道沙哑的低语，非男非女，像是多人同时开口：
“你们……不该来。”
青梧后退半步，手中香炉握紧。
玄隐冷笑：“现在退出去还来得及吗？”
话音未落，门内骤然爆发出尖锐刮擦声，像是指甲疯狂抓挠木板。门缝中，一只眼睛缓缓睁开，纯白无瞳，死死盯住门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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