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纸，终究只是沉睡在纸上的灵魂。
江帆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张画满了精密符号的电路图，墨水勾勒出的线条在他眼中仿佛是奔腾的河流，每一个电阻、电容、三极管都是蓄势待发的士兵。
理论的完美，并不能直接转化为现实的轰鸣。
他需要一个平台，一个能让这些纸上符号站起来、活过来的战场。
知识与设备，缺一不可。
他想到了市科协那位对他青眼有加的张专家。
没有丝毫犹豫，江帆立刻动身，在院里的公共电话亭，郑重地摇通了市科协的电话。
电话那头，张专家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
“小帆同学？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江帆握着冰凉的话筒，语气却无比诚恳和火热。
“张专家，我想邀请您……来我家里一趟，指导一下我的实验。”
“哦？”张专家的兴趣被彻底勾了起来，“你要开始动手了？好！太好了！就应该这样，实践出真知嘛！你等我，我下班就过去！”
得到肯定的答复，江帆心中的一块大石落了地。
挂断电话，他飞奔回家。
专家要来，他必须准备一个像样的“实验环境”。
家徒四壁，唯一的选择，只有那张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既是饭桌也是书桌的八仙桌。
他将桌上所有的杂物——妹妹丫丫的课本、爷爷的旱烟袋、缺了口的搪瓷缸子——全部小心翼翼地挪开，用抹布将桌面反复擦拭了三遍，直到那暗沉的木纹都透出几分郑重。
然后，他献宝似的，将自己的“家当”一一摆上。
那是他在学校实验室里，以“科学研究”的名义，“借”出来的烧杯、试管、酒精灯。
更多的，则是他一下午在废品收购站里，用卖废纸换来的几毛钱，从一座真正的垃圾山里淘换出来的宝贝。
生了绿锈的铜线圈，外壳微微发黄、引脚氧化发黑的锗二极管，还有几根他自己也叫不准型号，却感觉能量巨大的老式电子管。
这些在别人眼中一文不值的废铜烂铁，在江帆的眼中，却是构建一个全新世界的基础砖石。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由金黄转为灰蓝，最后彻底沉入墨色。
屋内的光线昏暗下来，江帆拉亮了那盏十五瓦的、昏黄的电灯泡。
灯光下，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他的手指，在那些冰冷、粗糙的零件上灵巧地跳跃，像是在弹奏一曲无人能懂的乐章。
他要用这些最简陋、最原始的“乐器”，搭建一个能够验证核心电路可行性的简易实验台。
专注，让他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专注，也让他忽略了腹中早已响起的抗议。
晚饭？
这个概念，已经被他大脑中奔腾的电流和数据彻底覆盖。
……
也就在这时，中院的一大妈端着个空盆，刚从水池边回来。
路过蒋家窗外时，她习惯性地朝里望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的脚步瞬间定住了。
窗户里透出的光，昏黄、微弱，将屋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孤寂的色调。
那个叫江帆的孩子，正一个人趴在一张堆满了“垃圾”的桌子前。
小小的、单薄的脊背微微弓着，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一个让人心头发酸的剪影。
一大妈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瞬间就揪了起来，又酸又胀。
这孩子……太可怜了！
在她朴素的认知里，眼前这一幕被迅速地解读、重构。
父母双亡，是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孤儿。
唯一的亲人，爷爷蒋大山，又是个工作狂，天天泡在轧钢厂里，早出晚归，根本顾不上家。
家里没人照顾，没人给做一口热乎饭。
这孩子，怕是饿得没办法了，才一个人守着一堆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烂玩意儿，瞎捣鼓着解闷吧？
看看那桌上，都是些什么啊！
破线圈，烂铁皮，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玻璃疙瘩……
这哪是在搞什么发明创造？
这不是在卖惨吗！
一大妈越想越心疼，眼圈一瞬间就红了。
她甚至能脑补出江帆那空荡荡的、咕咕叫的肚子。
不行！
不能让孩子这么饿着！
她再也看不下去，二话不说，转身就朝自家快步走去。
“砰”的一声，她揭开自家锅盖，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白菜的清甜，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
锅里，是她家晚上都没舍得吃完的肉炖白菜。
那里面可是放了足足二两的五花肉，肥瘦相间，炖得软烂。白菜吸饱了肉汁，变得油润透亮。这是她特意留下，准备让自家男人明天带去厂里当午饭的。
可现在，她顾不上了。
跟让一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吃顿饱饭比起来，自家男人明天啃窝头咸菜，又算得了什么？
她拿起一个家里最大的、能用来和面的大海碗，用勺子一勺一勺，将锅里所有的肉、所有的菜、连同那浓稠喷香的汤汁，满满当当地盛了进去。
滚烫的蒸汽，熏得她的脸颊红扑扑的。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这个沉甸甸的大海碗，再一次来到了江帆家门口。
“砰！”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直接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孩子，快别弄了！”
一声带着浓浓心疼的呼喊，伴随着一股霸道的肉香，瞬间冲散了屋子里原本属于焊锡和尘土的清冷味道。
江帆猛地从电路的世界里惊醒，抬起头，一脸茫然。
只见一大妈端着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海碗，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将那碗热气腾腾的炖菜，“当”的一声重重放在了八仙桌的唯一一处空隙上。
“看你这孩子，饿成什么样了！”
一大妈的眼神里，满是藏不住的同情和怜爱。她伸出粗糙却温暖的手，心疼地摸了摸江帆的头，那动作，像是在安抚一只流浪的小猫。
“快吃！趁热吃！吃完了早点睡，别捣鼓这些没用的了！有什么困难，缺什么少什么，就跟一大妈说，听见没！”
江帆的目光，落在了眼前那碗肉炖白菜上。
肥肉晶莹，瘦肉软烂，白菜入口即化，浓郁的汤汁上飘着一层诱人的油花。
那扑鼻的香气，像一只无形的小手，瞬间就勾起了他被遗忘的饥饿感。
他再抬起头，看看一大妈那几乎要溢出水来的、充满母性光辉的眼神。
江帆哭笑不得。
他知道，自己这副“为科学献身”的模样，再一次，被完美地误解成了“值得同情的孤儿”。
只是，这份误会带来的沉甸甸的关爱，真的很温暖。
暖得让他那颗被两世记忆填满的心，都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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