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师师练琴过了头,细嫩的手指头又叫琴弦划破了皮,渗出的血珠子染红了好几根丝弦。巡查的嬷嬷瞧见了,难得开了恩,准她今晚不用去前厅应酬,早点回后头小屋歇着。
她揉着还一阵阵刺痛的指尖,踩着冷清清的月光,她没有直接往后舍走,而是在院子里转了转。路过连接前后院的暖阁时,一阵跟前面靡靡之音完全不同的动静,从暖阁那扇没关严实的雕花窗户缝里溜了出来。
几个男人的声音,清朗,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儿,伴着里面暖黄的烛光,还有一股醇厚的、师师从来没闻过的酒香(后来她才知道,那叫梨花白)。那声音里没有讨好,没有轻佻,只有一种她形容不来的激扬。
鬼使神差地,师师停住了脚。她轻手轻脚缩进粗大廊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放轻了。
“……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一个听着挺年轻,带着明显愤慨的声音响起来,“花石纲的船把汴河都堵满了!东南那边的民脂民膏,全填了这无底洞!就为了几块破石头烂木头,沿途拆房子毁田地,强拉民夫去拉纤,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朱勔那小子,不过是个钻营上来的小吏,仗着会拍马屁欺压下面,就敢这么横行霸道,老百姓的怨气都快顶破天了!”
师师心里一沉。“花石纲”、“朱勔”,这名字她没听过,可“毁田拆屋”、“家破人亡”、“民怨沸腾”这些词,像一块块沉甸甸的石头,砸在她懵懵懂懂的心上。
“子美兄,小声点!这可是天子脚下,小心隔墙有耳。”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听着沉稳些,“那朱勔如今正得圣上欢心,跟蔡京、王黼他们抱成一团。咱们在这儿瞎议论,要是传出去,怕是要惹祸上身啊。”
“怕什么!”被叫做“子美兄”的那位声调更高了,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那股子倔强,“蔡京那老贼把持朝政,结党营私,把不听他话的都赶走;童贯一个太监,居然能手握西北兵权,胡乱挑起边衅!这大宋的江山,再让这些蛀虫这么啃下去,只怕……唉!”最后那声长叹,满是痛心疾首,藏着说不尽的无奈和绝望。
窗外的师师,听得心怦怦直跳。她不懂什么朝政,也不明白党争,可那些话里的沉痛、激愤,还有对那些“蛀虫”的憎恶,是真真切切的。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高墙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像镇安坊里看到的这样,只有歌舞升平。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国事,莫谈,莫谈。”第三个声音插进来,打着圆场,听着挺文雅,带着欣赏的意味,“来来,看看李兄刚才淘换来的这幅字,是仿官家‘瘦金体’的笔意。你们看这撇捺,笔锋跟刀子似的,筋骨分明,风神独具,真是天纵奇才,可惜啊!”
“可惜心思都花在这头了?”那“子美兄”语带讥讽地接话,“书画嘛,本来是陶冶性情的小道。要是一国之君,把这当成治理天下的根本,整天沉迷在笔墨纸砚、奇花异石里头,岂不是本末倒置?白白耗费国力民财!”
“子美!慎言!”那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严厉的警告。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一会儿,只剩下酒杯轻轻碰在一起的细碎声响。
窗外的师师,却觉得自己的心湖像被扔进一块巨大的石头。
“唉,说到底,还是苦了百姓。”那个沉稳的声音又响起来,压低了些,带着深深的无力感,“我前些时日从南边回来,亲眼所见,为了运那‘神运昭功石’,沿途征发民夫数千,死者十之二三,田地荒芜,村落萧条。那场面惨不忍睹。”
“朱勔那厮,可不就是借着采办花石纲的名头,大肆搜刮!”年轻的那个(子美)恨恨地说,“听说他家的花园子,比亲王的府邸还气派!里面堆的全是从各地巧取豪夺来的奇石珍木!这哪里是替官家办事,分明是借机肥私,蛀空国本!”
“嘘——!”沉稳那位赶紧制止,“小声些!这话也是能嚷嚷的?”
这时,那个打圆场的、声音文雅的人又开口了,带着点转移话题的意思:“说起来,官家于这书画一道,确是百年难遇的天才。这瘦金体,前无古人,筋骨劲瘦,神采飞扬。还有那花鸟画,也是精妙绝伦!”
“妙又如何?”子美兄余怒未消,“张兄,若是一县之令,终日吟诗作画,不理政务,我们定会骂他是昏官。怎么到了……到了那位身上,就成了风雅趣事了?东南有方腊摩尼教蛊惑人心,北边有辽金虎视眈眈,内有奸佞当道,外有强敌环伺,这难道靠写字画画就能平定吗?”
他这番话,说得另外两人都沉默了。连窗外的师师,也屏住了呼吸。方腊?辽金?这些名字离她太遥远,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却透过窗缝,沉沉地压在她心上。
“慎独,慎独啊,子美。”沉稳那位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疲惫,“我等同僚,人微言轻,纵有满腔热血,又能如何?如今这朝堂……不说也罢。喝酒,喝酒。”
又是一阵杯盏轻碰的声音。
“有时想想,真不如学学古人,归隐山林,落个清静。”文雅那位也感叹道。
“归隐?那是逃避!”子美兄立刻反驳,声音里又有了精神,“我等读书人,学了一身本事,难道就为了自己逍遥?眼见不平,总要有人发声!就算声音微弱,也比装聋作哑强!”
“发声?谈何容易……”沉稳那位苦笑,“蔡京门下,耳目众多。前日太学生陈东等人上书言事,结果如何?还不是被压了下来。若非官家偶尔还能听进几句逆耳忠言,只怕……唉,这局面,难,难啊!”
他们后面的话,渐渐转向了诗词格律,议论起某位词人的新作,用词遣句更加文绉绉,师师听起来就吃力了许多,感觉那话题又离自己远了些。
但她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忘了指尖的刺痛,全部心神都被那扇透出光与声的窗户缝牢牢拴住。直到感觉手脚都有些僵麻了,里面的谈话声也渐渐低下去,快要散场,她才大梦初醒,依依不舍地,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离开。
回到那间冰冷简陋的小屋,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前楼的喧闹变得模糊不清。可那几个士人的声音,尤其是那位“子美兄”激愤又带着担当的话语,却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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