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云残。稀薄晨光覆在书案上。
沈如茹倚案而立,指尖轻点那本翻旧的《千字文》。纸页微卷,带着夜雨浸润的潮痕,上头天地玄黄几字被墨蝇叮过似的,模糊不清。她识字寥寥,却独独把并蒂莲几字描得工整,一笔一划。此刻,她指腹掠过那些凹痕,唇角含着一点幽渺的笑。
昨夜萧庭夜宴归府,蟒袍下摆扫过门槛,带进白月光府里的杏花香。
他随手掷下松烟墨,语气淡得像赏一件可有可无的器物:无咎字迹清峻,令其教汝临帖,省得外人笑话我沈家妇目不识丁。
——话毕,指尖却无意识蹭过袖口淡淡的杏花刺绣,那是昨夜顾府中白月光的温存。言罢拂袖而去,衣角翻飞,仍携着外头的月色与花气。
沈如茹低眉谢过,腕间金镯叩地,脆声里藏着无人听见的雀跃。
谢无咎捧卷入室。青衫修挺,腰间佩玉轻响,却在帘外停步。垂眸不敢平视,只道:夫人若有不明,尽管发问。声音清和,如隔水听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克制与疏冷。
案上笔墨排开,他执笔示范,腕底臣字横平竖直,外观端正得近乎冷漠。沈如茹俯身,发丝扫过纸面。她声音轻软,却字字咬在耳骨上:无咎这臣,写得太过规矩,可有更柔些的笔法?
少年指尖微顿,抬眼,恰撞进她眸光。他仓促别开视线,却听她低笑一声,绕到身侧。袖口轻擦他手背,取笔蘸墨,却在砚沿写了个莲字:我瞧这莲,反倒比臣好写。无咎教我?
谢无咎只得握她手教笔。肌肤相触,温度交融。他努力端正呼吸,她却借运笔之势,指尖轻挠他腕侧。一笔横平,她忽然抬眸,眸光含水:这横,要怎样才稳?
少年喉结滚动,声音低哑:心稳,手便稳。
她轻笑,气息拂过他锁骨:那无咎的心,此刻稳么?
墨汁微颤,谢无咎指骨收紧,几乎要捏碎笔杆,却听她低低呀了一声,指尖一抖,墨笔便斜斜逸出纸外,要攀上他袖口。
瞧我笨的。她蹙眉,唇角却翘,这字竟要自己跑。
少年目光落在那个莲字上,墨痕未干,边缘晕开。他忽然想起昨夜雨巷,她的模样。他仓促搁笔,退后半步,脊背抵上书架,一卷《春秋》被震落,啪地砸在足边,惊起尘埃。
沈如茹却俯身去拾,青丝泻地,发尾扫过他靴面。她指尖碰到书卷,也碰到他靴帮,像无意,又像刻意。
起身时,她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腕骨,肌肤细腻白皙,携着墨香,从他鼻端掠过。谢无咎屏息,却听她轻声道:书掉了,是无咎心乱了么?
他无法答,只能看她。看她以指为梳,将散落的发别至耳后,露出精巧的耳垂;看她以袖掩唇,掩不住眸中促狭;看她重新执笔,在臣字下方续写莲——横平之后,忽地转折,笔锋勾出一尾婉转。
这一折,她声音更低,要怎样才不乱?
谢无咎眼底暗潮涌动,终于伸手,覆在她握笔的指背。掌心滚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与紧,要借她指尖平息自己。墨汁在两人交握处滴落,落在纸面。
折在此处,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便不会乱。
沈如茹垂眸,她忽然轻笑,指尖在他手背上摩挲:无咎教得好,我记下了。
窗外,残云渐渐被风撕成细丝,日光次第透进来,沉水香燃至尽头,最后一缕白烟袅袅升起,在空中打了个旋,终是散了。
外院忽传脚步声,沉而急,像钝刀点地。碧桃耳尖,脸色唰地白了,低低咳嗽,一声紧似一声。沈如茹却不动如山,只借收笔之势,袖口微拂,将那朵才写成的莲悄悄掩了。
帘影一挑,萧庭跨步而入。蟒袍下摆沾着夜露的湿痕,杏花香混着酒气扑面,却压不住他身上铁锈般的凛冽。
鹰目掠过书案——少年青衫半褪的腕骨,妇人指尖未干的墨痕,空气里绷紧的弦,在他目光下几乎迸裂。他指尖敲了敲扶手,声如点鼓:字练得如何?
侯爷。沈如茹先开口,声音温婉得像初绽的白茶,您看——她指间轻点纸心,臣字。
萧庭俯身,目光落在字幅:横平竖直,墨饱笔挺,端方里却带一点柔媚的转锋,却挑不出错。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衣角带风,灯焰被扫得摇晃,险些灭了。碧桃疾步跟上,隔帘又一声咳嗽,外头脚步渐远。
室内骤静,只余灯芯噼啪一声轻爆。沈如茹长睫微颤,低头吹墨,唇几乎贴上纸背,像吻,又像叹息。
她抬眸,冲少年抿唇一笑。那笑里带着一点火,却用春水兜着。谢无咎仍维持握笔之姿,指骨却因隐忍而泛白。沈如茹伸出两指,轻轻抚平他腕侧被自己挠出的浅痕,声音低软:无咎教我写臣,我却学会了莲。
她以指尖轻拂墨迹,待其半干,方将字幅折成两指宽的小卷,塞入香囊。香囊以月白绫为表,内衬玫瑰干瓣,松烟墨气与花息交织,像端庄与私情偷欢。她递到少年掌心,指尖在他脉门处若有若无一按:此囊佩于身,时时提醒——臣要横平,心正,莲要并蒂才好。
谢无咎双手接过,指尖与她相触,温度交融。她含水的目光,那眼底藏一条春水暗河。少年喉结轻滚,嗓音低哑:谨遵夫人教诲。
暮鼓未起,镇北侯车驾再出府。方向——安兴坊。那是白月光旧居,亦是萧庭每遇风雨必去的归处。乌云压城,杏花被风吹得满地,像铺一层残雪,车轮碾过,花香和人心碎成泪泥。
谢无咎立于风口,青衫猎猎。腰侧香囊被体温一烘,香气幽淡。他低头忽然想起执笔时,她发尾扫过手背;想起她俯身,体香缠人;更想起她折字入囊,指背擦过他掌心,那一瞬的温度,像雪夜里突然递到唇边的温酒,来不及细品,已灼得血流加速。
更深,园门落锁。
顾府偏室,案上铜镜映出少年微红的眸。他抬手,将香囊置于镜前,解开束绳,取出字幅。灯焰摇晃,那字在手中舒展,他忽然不敢直视,抬袖掩镜,却掩不住心跳——一声声,如暮鼓晨钟,全敲的是她的名字。
谢无咎合衣躺下,香囊置于枕侧。夜气里玫瑰与松烟交缠,他指尖无意识摩挲香囊上的莲纹,忽地攥紧,指节绷得发白——横平,竖直,然后——勾折入心。
主卧内,萧庭、顾婉,却有另一番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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