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的天，总是灰蒙蒙的。
自三月前大败梁国，迫其割地称臣、献上质子后，都城洛京的空气里便仿佛始终弥漫着一股未曾散尽的铁锈味和一种无声的紧绷。凯旋的欢呼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朝堂上日益诡谲的暗流，以及坊间关于那位即将到来的梁国质子的种种揣测。
沐国公府，朱门高墙，庭深如海。虽显赫依旧，却因这局势，平添了几分压抑的静默。
这份静默，被一道尖利的声音骤然划破。
“圣旨到——！”
正厅之内，沐国公沐渊率领家眷垂首跪迎。为首的太监面白无须，神情倨傲，展开明黄卷轴，嗓音拖得长长：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梁国战败，俯首称臣，特遣其七皇子萧玦入京，感沐天朝教化。沐国公府世代忠良，勋绩卓著，特命尔府安置教导质子萧玦，彰我靖国气度，钦此——！”
旨意宣毕，厅内落针可闻。
沐渊面色凝重，深深叩首：“臣，领旨谢恩。”
他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什么“感沐教化”，什么“彰显气度”，全是粉饰太平的鬼话！这分明是政敌林相出的毒计。将那烫手的山芋扔到沐家，质子安好，是朝廷恩威；若出了半分差池，便是沐家看管不力，包藏祸心！进退皆是无妄之灾。
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圣旨之上。沐云歌——沐渊的嫡女，静立父亲身侧，一身湖蓝色襦裙，衬得她肤白如玉，气质沉静如幽兰。她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似恭顺，脑中却已飞速盘算开来。
林相这一手，当真狠辣。沐家掌部分兵权，素来与只知结党营私的林相不和。此番，是将沐家架在火上烤。
待宣旨太监趾高气扬地离去，沐渊屏退左右，只留云歌在厅内。他转身，沉重地叹了口气，眉宇间尽是忧色：“云歌，你都听到了。”
“女儿听到了。”云歌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
“林相此举，恶意昭彰。为父思来想去，府中上下，唯你心思最是缜密，洞察秋毫。这看管质子之责……”沐渊看向女儿，目光复杂，“为父只能交托于你。切记，此子关系我沐家满门安危，不容有失。”
云歌抬眸，那双清澈明澈的眼中掠过一丝锐光，旋即隐没。她屈膝一礼，语气依旧平稳无波：“父亲放心，女儿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无人看见，她广袖之中，纤细指尖已悄然掐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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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听雪轩”，沐云歌并未耽搁片刻。
“芷兰。”她唤来自小一同长大的贴身侍女，声音已然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即刻带人去将府内西北角的‘静思苑’收拾出来。一应用度，按中等门客标准置办，不缺份例，但也绝不多给一分。挑过去伺候的人，必要家世清白、性子沉稳、懂得分寸的。”
“是，小姐。”芷兰利落应下，稍迟疑道，“那地方……是否太过偏僻简陋了些？毕竟是位皇子……”
“正因他是皇子，才更不能特殊。”云歌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一株含苞的白玉兰，“太过优渥，恐生骄纵，也易惹人非议，道我沐家谄媚敌国。太过苛待，又落人口实，予人把柄。如今这般，正好。”
芷兰恍然大悟，钦佩道：“小姐思虑周全，奴婢这就去办。”
打发走芷兰，云歌行至书案前。案上寥寥几页纸，是关于那位梁国七皇子萧玦的讯息——母妃早逝，在宫中并不受宠，性情传闻颇为温吞……皆是浮于表面的东西。
一个能在深宫存活下来，并被推出来成为质子的皇子，岂会真如表面这般简单？沐云歌唇角微抿，心中警铃大作。此人，绝非易与之辈。她这个“看守”，只怕要当得万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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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辆青篷马车在数名靖国兵士的“护送”下，停在了沐国公府侧门前。
车帘掀开，一名青年弯腰下车。
他身着半旧的天青色锦袍，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身姿挺拔如松，却微含着下颌，姿态放得极低。眉眼温润，面容清俊，只是脸色透着一种久未见天日的苍白。他安静地立在车旁，目光低垂，仿佛对周遭投来的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毫无所觉，像一尊没有情绪的精美玉雕。
这便是梁国质子，萧玦。
沐渊在正厅进行了极其简短的接见。言语间多是居高临下的敲打与警示。
萧玦始终垂首聆听，态度恭顺得无可指摘。末了，他躬身行礼，声音温和而平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谦卑：“罪臣之子，蒙陛下天恩，得沐公爷照拂，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恪守本分，绝不敢行差踏错半步，请公爷放心。”
沐渊审视他片刻，看不出任何破绽，只得摆摆手，对一旁的云歌道：“云歌，你带殿下去静思苑安顿。”
“是，父亲。”沐云歌应声，目光落在萧玦身上。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半步距离，沉默地行走在曲折的回廊下。空气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风声。
云歌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疏离而客气：“静思苑虽略偏僻，倒也清静，适宜读书休养。一应用物都已备齐，殿下若有短缺，可告知管事嬷嬷，府中自会安排。”她这话，明是关照，实是划界，提醒他安于一方天地，勿生事端。
萧玦微微侧首，唇边含着一抹极淡的、令人舒适的浅笑：“有劳沐小姐亲自安排，如此已是极好，不敢再有奢求。”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廊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晚梅，轻声道：“贵府景致清雅，人心静，处处皆是好风光。”
回答得滴水不漏，全然顺从，甚至带着几分真诚的感激。
沐云歌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过分的完美，本身就是破绽。
行经府内演武场时，场中有家将正在操练，呼喝声与兵器碰撞声隐约传来。就在那一刹那，云歌敏锐地捕捉到，萧玦的步伐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始终低垂的眼眸极快地抬了一下，投向演武场的方向，眼神深处似有一抹极锐利的光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待云歌想要看清时，他已恢复原状，依旧是那副温润谦和、对周遭不甚在意的模样。
终于行至静思苑门口，院门紧闭，透着一种冷清的隔离感。
“殿下好生休息。”云歌止步，礼节性地告辞。
萧玦躬身，姿态依旧无可挑剔：“多谢沐小姐。”
院门在云歌面前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沐云歌站在原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秀眉微蹙。这次接触，他应对自如，毫无破绽，可她心中那份不安却愈发清晰——
此人，深不可测。这场陛下与林相联手布下的棋局，她已被迫入局，而对面执子之人，恐怕远比她想象的更要厉害。
门内，萧玦背对着院门，脸上那抹温润谦和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平静。他缓缓抬眼，打量着他崭新的“囚笼”，目光冷静如冰，锐利如刀，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温顺与疲惫。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场始于囚笼的弈局，已然悄然开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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