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如山间溪水悄然流淌，无声无息，却已改换天地。
晨雾缭绕，薄如轻纱，自千峰万壑间缓缓升起，将整座山峦笼在一片朦胧之中。林深处，古松参天，枝干虬结如龙，松针上悬着晶莹露珠，微风拂过，滴落如泪。青石坪上，晨光初透，一人静立其中，身形挺拔如松，一米八的玉树之姿，仿佛与这山、这雾、这天地融为一体。
他双足踩地，不动如山，脚下青石竟隐隐生出细密裂纹，似大地也为之震颤。可一旦迈步，便如行云流水，落地无声——不止“踏雪无痕”，更是步步生莲，踏虚而行。每一步落下，仿佛与山风同息，与晨露共鸣，身形未动，意已先至。
十步之外，一粒米悬于松针之尖，随风轻颤，几欲坠落。傻巴目光平静，如古井深潭，不见波澜。他并未凝神屏息，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右手轻扬，三枚铜钱破空而出，划出三道银线，叮叮三声，尽数钉入米粒，将其碾成碎粉，而松针未折，露珠犹挂，分毫不差。
五百斤巨石置于院中，是他亲手从山涧背回，跋涉十里，踏碎溪石，肩头磨出血痕也不曾停步。此刻他蹲身抱起，如提棉絮，一步踏上石阶，脊背笔直，气息绵长，竟无半分粗重。拳出如电，撕裂空气，带起一串爆鸣；脚扫如风，卷动落叶成旋，青石地竟被踏出浅浅凹痕，宛如岁月刻下的印记。
他已将少林拳之刚猛、咏春拳之寸劲、黑虎拳之凶煞、陈式太极之圆转，尽数融会贯通。不拘一格，不执一法，出手无招，却招招致命。拳意所至，刚柔并济，动静相生，仿佛天地之势尽在掌中。老怪曾笑言：“你打的不是拳，是天地之势。”这话初听似夸，细品却重若千钧。
而医道之上，更是登堂入室。《本草纲目》倒背如流，辨药闻香即知年份产地，切脉闭目可断三月内病势起伏。他采药不伤根脉，种药必留种源，药圃之中，灵芝生紫气，黄精结金实，连山中老狐也常悄然来嗅药香，不敢造次。他曾救活垂死老农，仅凭三针一药；也曾夜行二十里，为难产妇人接生，归来时天已微明，衣衫尽湿，却面带笑意。
二胡声又起。
老怪坐在石阶上，白发如雪，面容枯槁，唯眼神依旧如鹰隼般锐利。他拉的是《静心引》第九段——“归”。琴声苍凉，如晚霞沉入群山，似归鸟投林，万籁俱寂。那音符仿佛不是从琴弦上流出，而是从岁月深处、从生命尽头缓缓渗出，带着不舍，也带着释然。
傻巴静立一旁，听着听着，忽然双膝一软，跪下，额头触地。
“干爹……您要走了吗？”
老怪琴声未停，只轻轻道：“人如灯油，燃尽则灭。我这一生逆天而行，夺命延寿，早已该死百次。当年为避仇家，身中七毒，五脏移位，六脉逆行，若非以《阴阳逆脉手》强行逆转经络，早化白骨。这些年，靠药石吊命，靠意志撑魂，能看着你成器，死亦无憾。”
傻巴不语，只是伏地更沉。他从不哭，可此刻，两行清泪自眼角滑落，滴在青石上，绽开如花。那泪珠滚烫，仿佛烧灼着十二年来的点滴——冬夜守炉，干爹为他掖被；练功受伤，干爹以口吸毒；他痴傻时，干爹一遍遍教他说话、识字、辨药；他初通拳意，干爹笑得像个孩子。
老怪停下琴，颤巍巍取出那本《阴阳逆脉手·残卷》，又从怀中掏出另一册，薄如蝉翼，墨迹暗红，封皮上书《归元医经》四字，字字如血。
“这是我毕生所学，一半在武，一半在医。武者伤人，医者救人。你两者皆通，但切记——宁可医术救人千次，不可武力伤人一次。若非护人，不可出手。武是刀，医是手，刀可断骨，手可续命。你要做那执刀护手之人，而非执手染刀之徒。”
傻巴双手接过，指尖微颤，郑重叩首：“徒儿谨记。”
老怪仰望苍天，忽而一笑，眼中竟有少年般的神采：“江湖风雨将至，朝廷内乱，边关烽火，江湖门派争权夺利，百姓如草芥。你虽痴名在外，可正因世人笑你傻，才不会防你。你入世，如清流入浊水，或可涤荡污浊。”
“我不怕傻。”傻巴抬起头，目光清澈如初，如山泉映月，不染尘埃，“只要心正，路就不会歪。”
老怪欣慰地闭上眼，轻声道：“去吧，我的孩子，去人间走一遭，把光带进黑暗。”
三日后，老怪坐化于松下，面带微笑，手中二胡横放膝上，琴弦断尽，唯余一缕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山中鸟兽皆静，连风也停了片刻，仿佛天地同悲。
傻巴亲手将他葬于庵后松林，坟前不立碑，只种一株黄精，寓意“长生有根，归元有本”。他跪地三拜，将一缕白发缠入黄精根下，低语：“干爹，我走后，若有风来，便是我回音。”
他背起药箱，披上粗布衣，将《残卷》与《医经》藏于夹层，最后回望这座养育他十二年的破庵。青瓦依旧，残铃轻响，仿佛还在诉说那些晨雾中的站桩、药炉边的守候、琴声里的教诲。
他转身回到石屋，见父亲躺在床上，已经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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