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白马寺·暮春
杏花落尽的时节,白马寺的檐角铜铃被风拨弄,清泠泠的声响荡过回廊,惊起几只歇在古柏上的灰雀。藏经阁内,木鱼声沉缓如深潭水波,一声一声,将暮色都敲得静了。
元昙师兄!
小沙弥净缘赤着脚奔进来,僧鞋拎在手里,踏得青砖啪啪响。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眉目生得灵秀,偏嘴角总噙着笑,像只不知愁的雀儿。此刻他扬着一张盖了朱印的文书,袖口沾着香灰也浑不在意:度牒下来啦!师父说三日后启程回建康城——听说江南的春麦都抽穗了,咱们回去正好赶上新麦饼吃!
木鱼声止。
蒲团上的人影微微一动。天光透过雕花窗棂,碎金般落在他肩头——那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僧人,一袭洗得发白的青灰僧衣,腕间缠着十八粒乌木佛珠。他生得极清峻,眉如远山含黛,眼似寒潭映星,偏右眼角一粒朱砂小痣,艳得惊心,倒像菩萨低眉时漏下的一点红尘劫。
好。
元昙搁下木槌,眉眼间浮起极淡的笑意。那笑意如蜻蜓点水,转瞬便沉入眼底深潭。他伸手接过文牒,指节修长苍白,虎口处一道旧疤蜿蜒如蛇,是十二年前那场大雪里留下的。
净缘觑着他神色,忽然挠了挠后脑勺:那个……康宁公主那儿,师兄要不要去辞行?自打师兄来洛阳,公主年年差人送兽金炭、沉水香,连咱们译经用的贝叶都是她遣人从龟兹弄来的……
嗒的一声,佛珠撞在青砖上。
元昙弯腰去拾,僧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一枚莲苞状的朱砂痣。他想起三年前初到洛阳时,那个披着狐裘立在白马寺山门外的北朝公主。她递来一匣经卷,指尖染着凤仙花汁,红得刺目:法师译的《妙法莲华经》,我很喜欢。
那时她不过十四五岁,却已懂得将眼底锋芒藏进盈盈笑靥里。
因缘如露,不必徒惹牵挂。元昙捻着佛珠,声音比香炉里的冷灰还静三分。窗外忽有晚钟响起,惊飞满树栖鸦,黑压压的羽翼掠过暮天,像谁挥毫泼洒的一砚残墨。
净缘还要再劝,却见师兄已转身去整理经卷。夕阳将他背影拉得极长,斜斜映在斑驳的砖地上,宛如一道未写完的偈子。
当白马寺的暮钟响起时,邙山脚下的公主府
邙山的残照漫过朱漆阑干,将满园海棠染成血色。元伏罗斜倚在青玉案前,正用一柄银刀慢条斯理地削着梨。果皮螺旋而下,露出雪白的果肉,汁水沾在她指尖,像极了十二年前建康城破那夜,溅在她手背上的温热血珠。
公主,白马寺的元昙法师三日后南返。黑衣侍卫跪在阶下禀报。
银刀嚓地切断梨核。
十二年了啊……元伏罗轻笑,眼尾描的金粉在夕照里熠熠生辉。她今日未梳北朝贵女惯用的高髻,只松松挽个慵妆髻,簪一支金雀衔珠步摇——那分明是南朝女儿家的样式。
侍卫抬头时,恰看见公主将削好的梨放进青瓷盘,刀尖却有意无意地指向南方。她腕上金镶玉镯滑落,露出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箭疤,形如新月。
备一份程仪。她忽然曼声吩咐,把新得的那卷《大涅槃经》也装上。
待侍卫退下,元伏罗信手翻开案上诗集。风吹动书页,停在一首墨迹犹新的七绝上:
伽蓝雪尽春风起,
故国麦青入梦频。
袈裟难掩当年恨
木鱼声里听刀鸣。
她以指尖抚过诗句,珊瑚指甲刮得纸面沙沙响。窗外忽有燕雀掠过,衔着一片新发的柳叶,飞向南方天际。
暮色四合时,公主府的灯笼次第亮起,照得阶前海棠红如烈火。
而千里之外的驿道上暮色四合时,一队商旅正沿着官道缓缓南行。车辕上插着的青竹镖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墨写的洛阳米行四字已被尘土染得模糊。元昙一行人跟着商队走在队尾,青灰僧衣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为首的骡马脖颈上系着铜铃,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谁在敲击一面上锈的铜钹。
同行赶车的老汉时不时回头张望,生怕颠簸的路途让麦粒从袋口漏出——那可是要送去建康城东市卖个好价钱的。他粗糙的手指在鞭杆上摩挲,盘算着这趟能挣多少银钱,好给家里的小孙女打副银镯子。
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卷起道旁的蒲公英。白色的绒毛飘过车队,有几朵落在最后一辆马车的草帘上。那车里装着的不是货物,而是几个裹着粗布衣裳的孩童,正挤在一起分食一块胡麻饼。最大的那个孩子突然指向天空:快看!
一只孤雁正掠过渐暗的天际,朝着南方振翅而去。它的影子投在官道上,掠过商队,掠过道旁开始抽穗的麦田,最终消失在暮霭深处。
远处,建康城的轮廓已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城墙上的灯笼次第亮起,像是给归人点起的引路明灯。商队中不知是谁吹起了羌笛,呜咽的曲调混着铜铃声响,飘向更远的南方。
而在他们身后,洛阳城的轮廓早已隐没在群山之中。唯有白马寺的塔尖,还在最后一缕夕阳下闪着微光,如同一位沉默的守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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