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的时候，长岛的庄园终于换了新的花。
不是玫瑰，是丛生的荆棘。文斯雇人把花园里所有的玫瑰根都刨了，连带着那道被台风压垮的篱笆，一起换成了带刺的灌木丛。墨绿色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尖刺藏在叶底，像无数把小匕首。
索菲亚坐在画室的窗边，看着工人给荆棘浇水。水管喷出的水珠落在叶片上，滚落到泥土里，洇出深色的痕迹——很像多米尼克风衣上常沾的、洗不掉的污渍。
“夫人，芝加哥的报纸。”文斯走进来，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报纸，头版的照片上，里科正站在芝加哥市政厅前剪彩，身边的女人戴着和索菲亚曾经那条相似的钻石手链。
索菲亚没接。她的画笔在画布上移动，勾勒出码头的轮廓，雾很重，看不清船，也看不清人，只有浪头拍打着栈桥的弧度，像道未愈合的疤。
“他没回纽约。”文斯补充道，声音里带着点松快，“听说在南区开了家赌场，用的是……先生留下的账本。”
画笔顿了一下，颜料在画布上晕开个小墨点。索菲亚继续画，声音很轻：“米勒探员呢？”
“调去西海岸了。”文斯的声音沉了沉，“上周的内部通报说，他破了桩大案子，升了官。”
画布上的雾更浓了。索菲亚想起里科在仓库里说的话，想起“静湖号”爆炸时的火光，想起多米尼克最后望向庄园的眼神——原来有些真相，比尸体更让人难以下咽。
她放下画笔，走到衣帽间。多米尼克的黑西装还挂在那里，按照他生前的习惯，左胸口袋里别着块干净的手帕，袖口的纽扣闪着银辉。她伸手摸了摸，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雪松味，是他惯用的古龙水，混着点烟草的焦香。
“把这些都捐了吧。”索菲亚转身，目光扫过衣柜里的一排风衣、领带、未拆封的袖扣，“还有书房里的威士忌，都处理掉。”
文斯愣住了。“夫人，这些是……”
“是过去的东西了。”她打断他，走到窗边，看着荆棘丛里偶尔飞过的麻雀，“留着没用。”
那天下午，庄园里来了个陌生的访客。是个穿灰色风衣的男人，头发花白，手里拎着个牛皮纸袋，站在荆棘丛前，像尊被遗忘的石像。
“我找索菲亚夫人。”男人的声音很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文斯拦在门口，手按在枪套上。“您是谁？”
“告诉她，我是科瓦奇的朋友。”男人没动，目光越过文斯，望向画室的窗户，“我来还样东西。”
索菲亚正在收拾多米尼克的书房。书架第三层，藏着本黑色的皮面笔记本，里面记着码头的账目，也记着些零碎的句子——“索菲亚喜欢白玫瑰”“棕榈泉的沙子太烫”“文斯的女儿该上学了”。她指尖划过这些字，纸页边缘有些发脆，像要碎掉。
“让他进来。”索菲亚合上笔记本，放回原处。
男人走进书房时，带着股旧报纸的味道。他从牛皮纸袋里拿出个铁盒，巴掌大，锈迹斑斑，上面还留着烧焦的痕迹。
“这是从皇后区的废墟里找到的。”男人把铁盒放在桌上，“科瓦奇说，万一他出事，就把这个交给卢凯塞先生。现在……交给您也一样。”
索菲亚打开铁盒。里面没有钱，没有字条，只有半张泛黄的照片——是两个少年在码头的合影，一个高些，码头像极了多米尼克，另一个矮点，咧嘴笑着，露出颗豁牙，是年轻时的科瓦奇。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行歪歪扭扭的字：“布鲁克林码头，1923年夏。”
她的指尖颤了一下。原来那些在枪口下对峙的人，也曾有过并肩坐在码头看海的夏天。
“科瓦奇说，他和卢凯塞先生小时候是邻居。”男人站在阴影里，声音很轻，“一起偷过面包，一起被码头的工头追着打。后来分了地盘，就成了仇人。”
铁盒的锈迹蹭在指尖，像细小的针。索菲亚想起皇后区的火灾，想起扬·科瓦奇颤抖的铁棍，想起多米尼克在灵前鞠躬的背影——原来那些用子弹和鲜血隔开的距离，最早只是条布鲁克林的小巷。
“谢谢您。”索菲亚把照片放回铁盒，收进抽屉深处。
男人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住，看着窗外的荆棘丛。“这种植物好，”他低声说，“不像玫瑰，风一吹就倒。”
秋风卷着落叶掠过窗台，带着点凉意。索菲亚走到书架前，重新抽出那本黑色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有行新写的字，大概是多米尼克最后一次离开前写的，墨迹还没干透就被雨水洇了边：
“等这趟结束，带她去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她想起多米尼克提过，他年轻时在那里待过，有片海滩，沙子是白色的，海水蓝得像块玻璃。他说过很多次，却一次也没带她去。
黄昏时，文斯来问晚餐想吃什么。索菲亚摇摇头，说想去码头走走。
雨刚停，码头的木板还湿着，踩上去吱呀作响。潮水退了，露出大片黑色的礁石，上面爬着贝壳，像些凝固的眼泪。远处的自由女神像在暮色里只剩个剪影，手里的火炬亮着，像颗悬在天边的星。
她走到栈桥上，扶着栏杆往下看。海水很清，能看见水底的沙，还有些碎玻璃，大概是“静湖号”的残骸。文斯说，海岸警卫队后来又捞了半个月，只找到块船牌，上面的“静湖”两个字被烧得只剩个“静”字。
“多米尼克。”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吹散在浪里，“他们都以为你是坏人。”
浪头拍过来，溅起的水花打在她的风衣上，凉丝丝的。
“其实你只是……忘了怎么回头。”
暮色渐浓，远处的灯塔开始闪烁，一圈圈的光扫过海面，像在寻找什么。索菲亚转身往回走，风衣下摆扫过栈桥的木板，带起细碎的沙粒。
经过三号仓库时，门开着条缝，里面黑漆漆的，像头蛰伏的兽。她想起那天在这里用枪指着里科的手，想起黑皮箱里的账本，想起米勒探员升职的消息——原来有些债，从来就讨不回来。
回到庄园时，荆棘丛在月光下泛着银辉。文斯已经把多米尼克的东西都收走了，书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书架上的笔记本还在，像个沉默的证人。
索菲亚走到画室，铺开一张新的画布。这次，她没画码头，没画雾，只画了片海——很蓝，很静，远处有艘小小的船，白得像片云。
画到深夜时，她听见窗外有风声。不是秋风的呼啸，是很轻的，像谁在耳边呼吸。她放下画笔，走到窗边，看见月光落在荆棘丛上，尖刺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无数条路。
原来有些告别，不需要说再见。
就像有些风，吹过了，就不会再回来。
她重新拿起画笔，在那艘小船旁边，添了个小小的人影。站在船头，张开手臂，像在飞。
月光透过窗户，落在画布上，那片海突然有了光，蓝得像块没被污染过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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