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车辇碾过宫门青石的沉闷声响,在慕蟾宫耳中訇然放大,每一声都似重锤擂在胸腔——
车帘隔绝了外界的目光,也扼杀了他赖以伪装的最后一丝喘息空间。蟒袍上未散尽的、属于花雨焚的血腥气与昂贵的冷香混在一起,刺鼻又窒息,时刻提醒他这身行头下掩盖着的惊天秘密。
策轻尘的佩刀紧贴在他的身侧,刀柄缠着的鲛绡浸满冷汗——分不清是慕蟾宫的,还是这位死士自己的。
“御史台右都御史冯钧,今晨再次上折子呈报江南四省盐税的巨额亏空,矛头直指……直指‘相爷’您的门下,漕运总督林风致。”策轻尘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紧绷如一张即将断裂的弓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誓般畸形的忠诚分量,“出殿后,您只需略抬一抬眼,属下……”
“噤声。”
慕蟾宫忽抬断。不是刻意模仿,而是一种濒临崩裂边缘的嘶哑。
林风致?这他*又是谁?
他的手猛地攥住胸前蟒袍的金线螭纹,将那象征滔天权势、此刻却如同一团乱麻的经纬攥得扭曲变形,指尖微颤。旋即,他又强迫自己放松,动作不经意地带上了几分花雨焚式的慵懒和不耐烦,指端稳稳挑起车帷一角。
窗外,彤云如凝血翻滚,沉甸甸地压着帝都飞檐。一场暴雨正在酝酿。慕蟾宫的心,恰如这片沉闷的天穹,一片混沌,乱得不见天日……
——袍是死人的,命是借来的,但这场戏,他得唱成真的。
金銮殿内,庄严肃杀。
鎏金的砖铺地,蟠龙的柱擎天。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赭袍朱紫,乌纱绛纱,如同凝固的虹色洪流。
然而在这庄严肃穆之下,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紧张气息,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之上覆盖了一层薄冰——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敬畏、揣测还是隐隐的敌意,都聚焦在那唯一穿着玄色盘金蟒袍、缓缓走向丹陛之下首席权臣的身影。
那目光里没有一丝温度。
慕蟾宫强压心跳,视线终于投向那至高处的龙椅。
明黄色的龙袍包裹着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年轻的新帝,面容的清癯中带着一种不合年龄的苍白,眉宇间有化不开的沉郁。他坐姿端正,却微微前倾,似乎龙椅的宽阔反而衬出他形单影只的不安。他的眼神,如同蒙着雾气的寒潭,沉静下藏着极深的警惕与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便是——白秋练,大化新君,亦是这巍巍朝堂最大的秘密。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第一次真正交汇。
龙椅之上,白秋练看着那身熟悉的玄色蟒袍一步步走近,心头却猛地一跳。那个花雨焚的眼神何时……变得如此锐利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野性、警惕和一丝茫然的眼神,与白秋练记忆中那深沉如渊、带着玩味狼戾的目光截然不同。这细微的差异像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白秋练紧绷的心弦上激起危险的涟漪。
莫非……老贼摊牌了?还是……别的缘故?
蟒袍之下,慕蟾宫被龙椅上投下的目光扫过,感觉像是被无形的利刃凌迟。那道眼神虽沉静,压力却远超花雨焚的考量!他努力模仿着花雨焚的慵懒与不屑,嘴角挂上一丝刻意的弧度,微微颔首,权作致意,然后便站定在自己那个理应睥睨群臣的位置上。
心脏在疯狂擂鼓!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去克制喉结不自然的滚动。
“陛下。”首席太监韦公公打破了这窒息般的沉默,“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僵局瞬时爆发。
一位绯袍老臣,面容刚正,正是御史台右都御史冯钧,手持象牙笏板,一步踏出班列,声音洪亮得近乎在空旷大殿中炸响:
“臣!冯钧!劾漕运总督林风致!贪赃江南四省的盐课赋税逾百万之巨!证据确凿!”他声音激愤,须发微颤,矛头直指花雨焚,“此巨蠹,受何人荫蔽?!盘踞漕运多年,贪墨无度,视朝廷纲纪为无物,视百姓膏血为私产!其背后若无滔天势力纵容包庇,焉敢如此!臣请陛下明察秋毫,肃贪惩恶,以儆效尤!”
冯钧话音未落,整个朝堂已是一片死寂。
无数道目光,或惊惧,或幸灾乐祸,或深藏忧色,齐刷刷钉在那玄色蟒袍上,更准确地说,是钉在那“花雨焚”阴晴难辨的脸上。
漕运总督林风致,谁人不知是花相门下最得力也最招摇的“钱袋子”之一?冯钧此举,无异于当廷抽花相的脸!更是将慕蟾宫逼到了悬崖边缘——此刻他“花雨焚”的任何反应,都会被解读、被放大。
策轻尘按刀的手骨节更加分明,森然的杀气如弹丸般射向冯钧方向。老御史昂首挺立,浑然不惧。
慕蟾宫的脑子“嗡”地一声,一片空白——他不懂盐税,不谙朝争,甚至不知道他*的林风致长什么样!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听到了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怎么办?反驳?咆哮?沉默?花雨焚会如何应对?
白秋练的目光也牢牢锁在慕蟾宫身上,刚才那丝疑虑更深了——若是以往,花雨焚听闻此劾,即使不动如山,眼神也该有轻蔑、有冷嘲、或有计算的光芒闪过。眼前这位“花相”的反应……竟是三分的错愕,甚至有一闪而逝的……茫然?
眼前的这个人,绝不是花雨焚!
白秋练藏在宽大龙袖下的手紧紧攥起——若他当真不是花雨焚,那还能是谁?
殿内的空气阴湿得能滴出水来,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就在这死寂濒临爆裂的一刻,慕蟾宫混沌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
不能开口!一开口必死无疑!必须学花雨焚的傲慢!用姿态压人!
他强压下想颤抖的冲动,紧急调动起被踩在泥潭里也能挣扎着咬人的“狗性”,硬生生将那恐慌扭曲成一种极端的不屑与漠然。
慕蟾宫缓缓抬起眼,越过冯钧那激愤的身影,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投向虚无的远方。嘴角那抹弧度更深了,带着一种“尔等蝼蚁也敢聒噪”的嘲弄。
他甚至没有转头看冯钧一眼,只是极其缓慢地、用近乎耳语的沙哑声音,轻飘飘地丢出三个字:
“哦?证据?”
这轻慢至极的三个字,就好像冷水浇进滚油,瞬间点炸了冯钧的怒火:“证据?!江南转运司账簿、证人供词皆已查明!林风致在扬州城私设盐仓、豢养私兵、强征盐引钱,桩桩件件,罄竹难书!陛下!臣绝非妄言,此祸不除,地维缺!天柱倾!”
白秋练心念电转。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花相”刻意模仿姿态下的僵硬和不自然。他需要试探,需要将这潭水搅得更浑。
白秋练轻轻抬手,按了按眉心,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和独属于帝王的威压:“盐漕乃是国脉所在,冯卿所奏,不可轻忽。花卿……”白秋练目光再次落回慕蟾宫身上,带着一丝审视,“此案,事关你的门下总督,你……有何话说?”
压力再次如山倒倾!
龙椅上的声音清冷而直接。慕蟾宫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的肥肉,所有的目光都等着他这块肉如何焦糊。他心里把那个叫林风致的祖宗十八代都咒骂了一遍。辩解?否认?说“臣不知”?那岂不是承认自己失察无能?岂不是更不像花雨焚?
电光石火间,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在慕蟾宫的脑中闪过——既然姿态是唯一武器,那就把姿态做到极致!学花雨焚的“宁可我负天下人”!
他猛地抬眼,直勾勾地迎向白秋练审视的目光。尽管他内心虚得要命,但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对方洞穿,嘴角勾勒出一个绝对不像花雨焚、此刻却更具冲击力的、糅合了狠戾与讥讽的冰冷弧度:
“陛下此言,是疑臣……包庇不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丝刻薄得扭曲的尖锐,“陛下既已‘明察秋毫’,又何必假惺惺……问臣?”
他差点想说“问我个假货”,硬生生吞了回去。
停顿了一下,他近乎残忍地,一字一顿地道:“查!尽管严查!本相下辖的地界,随时欢迎各位同僚莅临!”
后半句,他把目光扫向冯钧,带着赤裸裸的挑衅与不屑,“只是……冯大人,如果实地考察过后,事实非你所言那般,那泼在陛下耳中的污言秽语、又是什么扰乱朝纲之大罪的,不知你区区一个御史……脑袋扛得住几个铡刀?”
这番言辞,不仅狂妄跋扈,更隐含威胁与转嫁罪责之意,其嚣张之态,甚至……超过了花雨焚往日的尺度!整个朝堂瞬间哗然!
白秋练瞳孔骤缩!这反应……太过了!
这根本不是在替自己辩白,更像是在……疯狂搅局,刻意激化矛盾!此人绝非花雨焚!白秋练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但同时,他也看到了一丝契机——一个能搅乱花党,甚至整个四大权臣集团的契机!
“够了!”白秋练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声响,打断朝臣的窃窃私语。白秋练面色含霜,他半真半假地、胸口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起伏,“朝廷之上,成何体统!花卿,注意你的言辞!”
白秋练霍然起身,声音冰冷威严:“冯钧所奏的,朕知道了。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林风致贪污一案!务必查清,给天下,也给……花卿一个交代!”
白秋练刻意强调了“花卿”二字,目光如炬地再次看向慕蟾宫,“此事未有公论之前,任何人不得妄议,更不得借机攻讦朝廷重臣!”
“退朝!”白秋练衣袖一拂,转身欲离。
“陛下!”慕蟾宫心念急转,他知道自己刚才的那番话虽然说解了燃眉之急,但也捅了大篓子。他需要时间缓冲,需要获取情报!他必须用“花雨焚”的身份,去近距离接触这个同样戴着面具的新帝!
他倏地踏前一步,做出压抑愤怒、却又不得不俯首的姿态,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丝只有龙椅上的人才能听清的冷冽,“臣……尚有内府要务需面禀陛下。请陛下赐见!”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白秋练的侧影,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模仿花雨焚旧日邀约的话语:“御书房……那盆陛下御赏臣的‘绿云’,臣有恙在身,多日未能侍弄,恐有负圣眷……”这是他从花雨焚密档夹缝中瞥见的一句记载,真假不知,权当赌注!
白秋练脚步微顿,背影在龙袍下显得有些单薄。
赐见?内府?要务?还要提那盆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绿云”?此人不仅狂悖大胆,更是肆无忌惮地试探!
他,花雨焚,是要借单独相处……做什么?行刺?摊牌?亦或是……另有图谋?那绿云一说……是误打误撞?还是说他洞悉了什么?
巨大的疑问和冰冷的恐惧在白秋练心头交织,但作为一国之君的直觉告诉白秋练:这,既是生死一线的危机,也是揭开此人真面目的唯一机会。
白秋练的背脊挺得更直,胸脯起伏的弧度甚至没有引起慕蟾宫的觉察;他并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清冷无比的简短诏命,如同掷入冰湖的石子:
“御书房。一个时辰后。”
说完,白秋练不再驻留,径直在宫侍的簇拥下转入后殿。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只剩下偌大的金銮殿内一片死寂。
文武百官,如同泥塑木雕。今日的朝会,先有冯钧死劾,后有花雨焚(慕蟾宫)的疯狂反击与小皇帝的震怒,更有这峰回路转的“御书房赐见”……每一幕都充满了火药与鲜血的味道。
策轻尘无声无息地格开试图凑近的一些官员,护着慕蟾宫。后者则站在原地,身体绷紧得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慕蟾宫缓缓扫视着周围那些惊疑、忌惮、恐惧的目光,第一次体会到“权势”的滋味——如履薄冰,亦能慑人。
“一个时辰……”他低声重复着皇帝的时限,声音只有他自己和身侧如幽灵般的策轻尘能听见。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昨晚,在花雨焚府上精心封存的秘档内,慕蟾宫还窥见了一桩惊天大秘密——
先朝老皇帝白术子耽溺于方术丹道,招致了不育的祸根子,所以到最后也只留下了……
一个女嗣。
难道说……?
慕蟾宫的目光最终落在白秋练消失的方向,那清冷决绝的背影如同烙印在他眼底。
那不是“皇帝”的背影。那是一个和他一样,在朝堂上戴着沉重面具、只身犯险的……冒牌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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