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走后的日子，像被按了慢放键。教室窗外的雪下了又化，化了又落，苏悦的座位始终靠窗，只是旁边的空位再也没等来主人。
她开始频繁地走神。数学课上，老师讲的函数图像在她眼里变成了林宇投篮的抛物线；美术课上，调好的颜料总不自觉地混成他T恤的蓝色；放学时，脚步会习惯性地往他家的方向拐，走到巷口才猛然惊醒，然后红着眼眶掉头。
有次整理书包，从夹层里掉出半块没吃完的巧克力。是林宇上次秋游塞给她的，说“心情不好时吃甜的会变好”。苏悦捏着那块已经融化变形的巧克力，蹲在地上哭了很久。原来他说过的话，她都记得，连自己都没察觉。
同桌见她日渐沉默，想拉她去操场散心，却被她轻轻推开：“我想再画画。”
画室成了她的避难所。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在那里待到天黑。画板上不再有鲜活的人影，只有大片大片的灰色：光秃秃的树枝，紧闭的门窗，还有雨夜空无一人的街道。颜料在纸上肆意涂抹，像她无处发泄的情绪，浓得化不开。
老师发现了她的不对劲，把她叫到办公室：“苏悦，你的画里缺了点东西。”
“缺了什么？”她低着头，声音沙哑。
“光。”老师指着她以前的画，“你以前的画里有光，哪怕是阴天，也有藏不住的暖意。”
苏悦看着那幅曾经画过的操场速写，画里的阳光确实在纸页上跳动。她忽然想起，那天林宇就站在阳光下，冲她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眼泪“啪嗒”掉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我画不出来了。”她哽咽着说。
老师没再追问，只是递给她一张画展报名表：“下个月市里有个青少年画展，去试试吧。画什么都行，把心里的东西画出来就好。”
苏悦握着那张报名表，指尖微微发颤。她想起林宇曾说“想看你站在领奖台上”，想起那本藏在衣柜深处的画册，心里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撞了一下。
回家路上，她路过以前常去的文具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买了本新的素描本。翻开第一页时，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拿起笔，画下了巷口那只橘猫。猫还是老样子，蜷在石阶上晒太阳，只是身边少了那个总蹲下来摸它的少年。
画到一半，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号码，苏悦的心跳瞬间加速，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接起来。
“喂？”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请问是苏悦同学吗？我是林宇的妈妈。”电话那头的声音疲惫又沙哑。
苏悦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收紧：“阿姨，我是。林宇他……”
“小宇他很好，就是最近太忙了。”林妈妈顿了顿，语气里带着歉意，“之前的事，对不起啊，让你受委屈了。”
“阿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苏悦追问，“林宇为什么要休学？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些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悦以为信号断了，才听到一声轻叹：“孩子，有些事……等以后你就知道了。小宇他……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苏悦不解，“这样我会更难过啊。”
“傻孩子。”林妈妈的声音哽咽了，“等他撑过这阵子，我让他给你打电话，好不好？”
没等苏悦再说什么，电话就被匆匆挂断了。苏悦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寒风灌进领口，冻得她指尖发麻。“为了我好”这四个字，像根细刺，扎在心里，不深，却隐隐作痛。
她忽然想起林宇走前那天，他眼底的红血丝和紧抿的嘴唇。原来他说的“腻了”“骗你的”，全是假的。可他为什么不肯告诉她真相？是觉得她帮不上忙，还是……觉得她不配分担？
委屈和愤怒像潮水般涌来，苏悦蹲在路边，捂着嘴无声地哭了。路过的行人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却毫不在意。积压了太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流干，她才慢慢站起来，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风把头发吹得很乱，她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不管林宇为什么离开，她都不能一直这样消沉下去。
她要好好画画，要考上好大学，要变得足够优秀。等到有一天再见到他时，她可以笑着问他：“你看，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
回到家，苏悦从衣柜深处翻出那本没完成的画册。封面落了层薄灰，她用指尖轻轻拂去，翻开第一页，林宇在篮球场上的笑脸依旧鲜活。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画笔，在最后一页空白处，画下了一片正在发芽的小草。
旁边用小字写着：“等春天来了，就长大了。”
从那天起，苏悦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整天对着空座位发呆，上课认真听讲，下课要么泡在画室，要么去图书馆刷题。她的画里渐渐有了亮色：清晨的朝阳，窗台上的绿植，还有画板旁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只是偶尔，看到穿蓝色T恤的男生走过，她还是会心跳漏半拍，然后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画具。
青少年画展截稿那天，苏悦提交了一幅画。画的是雪地里的一棵小树，树枝上压着厚厚的雪，却在顶端冒出了一点嫩绿的芽，旁边停着一只小鸟，正对着嫩芽鸣叫。
画的名字叫《等》。
交完画的那天傍晚，苏悦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抬头看着天空，晚霞像被打翻的颜料，绚烂得晃眼。
她想，冬天总会过去的。春天来了，雪会化，草会绿，或许……那个消失的人，也会回来。
只是她不知道，这个“等”字，要写多久。
春天的脚步总是悄无声息。当校园里的玉兰花苞鼓起饱满的弧度，苏悦收到了青少年画展的入围通知。
通知是老师亲手递给她的，语气里带着欣慰：“你的《等》被评委点名表扬了，说画面里有种‘安静的韧性’。”
苏悦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有些发烫。她想起画里那棵顶雪的小树，忽然明白老师说的“光”是什么了——不是阳光，是藏在冰冷底下的那点不肯熄灭的盼头。
画展那天，苏悦特意穿了件浅粉色的毛衣。站在自己的画前，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驻足、讨论，她心里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反而很平静。有位头发花白的老画家走过来，指着画里的嫩芽问她：“小姑娘，你在等什么？”
苏悦愣了愣，轻声说：“等春天。”
老画家笑了，眼里的皱纹舒展开来：“春天会来的，但有时候，等的人要自己先往前走。”
这句话像颗石子，在苏悦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她看着画里的小树，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只站在原地等了。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少，红得刺眼。苏悦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她的目标是南方的一所美术学院，那里有全国最好的油画系。她在书桌前贴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往前走，别回头。”
偶尔，她还是会想起林宇。比如整理错题本时，看到他以前画的搞怪表情包；比如路过篮球场时，听见拍球声下意识驻足。但这些想念不再带着尖锐的疼，更像风吹过湖面的涟漪，泛起又很快平息。
她开始给福利院的孩子上美术课。周末的下午，阳光透过活动室的窗户，照在孩子们脸上，他们握着蜡笔的小手笨拙却认真。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着画问她：“苏老师，你画里的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画的是上次课堂上，苏悦随手画的操场，角落里有个模糊的投篮身影。苏悦摸了摸女孩的头，笑着说：“等他完成自己的事，就会回来了。”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觉得心里那块空着的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一点。原来“等”不一定是被动的，也可以是带着希望的主动成长。
六月高考，苏悦走进考场时，手心沁着汗，却没有发抖。她想起妈妈早上煮的鸡蛋，想起老师鼓励的眼神，也想起那个老画家说的“往前走”。笔尖落在试卷上，每一笔都很稳。
成绩出来那天，苏悦正在画室整理画具。电话里，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考上了！南艺！你考上了！”
苏悦握着手机，走到窗边。楼下的玉兰花已经开了，雪白的花瓣在风里轻轻摇晃。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花香。她做到了，没有依靠任何人，靠自己的画笔，走到了想去的地方。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苏悦去了趟林宇家以前住的小区。房子换了新主人，阳台上晾着陌生的衣服。她站在楼下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时，遇见了以前的邻居阿姨。
“是小悦啊？”阿姨认出了她，眼里带着惋惜，“听说你考上好大学了，真好。”
“谢谢阿姨。”苏悦笑了笑。
“林宇那孩子……”阿姨叹了口气，“听说去南方打工了，好像在工地上搬砖，晒得黑瘦黑瘦的，前阵子回来过一次，给他爸送医药费，匆匆忙忙就走了。”
苏悦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工地上搬砖？那个以前连矿泉水瓶盖都怕她拧不开的男生，竟然在做那么重的活？
“他……还好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看着挺硬朗的，就是不爱说话了。”阿姨摇摇头，“这孩子，太倔了，什么苦都自己扛着。”
苏悦没再问下去，道别后，沿着来路慢慢走。阳光很烈，晒得皮肤发烫，眼眶却莫名地发凉。她终于明白林宇那天的决绝——他不是觉得她脆弱，而是太想保护她，宁愿自己摔得头破血流，也要把她护在没有风雨的地方。
她掏出手机，翻到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号码。以前无数次想拨号，都在最后一刻退缩。这次，她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想起林宇妈妈说的“为了你好”，想起老画家说的“自己先往前走”。也许现在，不打扰，才是对他最好的尊重。
大学开学那天，苏悦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去了南方。火车穿过隧道时，窗外的风景忽明忽暗，像她这几年的心情。她打开手机，给那个号码发了条信息：“我到南京了，一切都好。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她关掉手机，望向窗外。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照在她脸上，暖洋洋的。
大学生活比苏悦想象的更忙碌。专业课上，她是最刻苦的学生，常常泡在画室直到深夜；选修课选了艺术史，厚厚的书本被她翻得卷了边；周末会去画廊做兼职，从整理画作到接待客人，一点点积累经验。
她的画风格越来越鲜明，不再执着于细腻的描摹，而是多了几分大胆的色块和线条。老师说她的画里“有故事感”，能让人看了之后想起自己的某段时光。
有次画展，她的一幅《巷口》卖了出去。画的是记忆里的那条小巷，橘猫趴在石阶上，夕阳把墙面染成暖黄色，角落里留了片模糊的阴影，像有人刚离开。买画的是个戴眼镜的男生，笑着说：“这幅画让我想起高中时等过的人。”
苏悦看着他，忽然笑了：“那后来呢？”
“后来啊，”男生挠挠头，“没等到，但我考上了她想去的城市，也算另一种圆满吧。”
苏悦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原来成长不是忘记，而是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完成的事，变成往前走的力量。
大三那年，苏悦获得了去法国交流学习的机会。出发前，她回了趟老家。妈妈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箱子，里面是她高中时的东西。最底下压着那本林宇送的雏菊标本，花瓣早已干枯发脆，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形状。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是林宇的字迹，大概是当时夹在标本里的，她一直没发现。上面写着：“苏悦，等你画出全世界，我就带你去看真的雏菊田。”
苏悦捏着那张泛黄的纸条，眼眶慢慢湿润了。她把标本和纸条小心地收好，放进随身的背包里。
去机场的路上，出租车路过以前的高中。校门翻新了，操场的围栏刷成了蓝色，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苏悦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笑。
她不知道林宇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实现自己的理想。但她知道，那个曾经在雪地里等待的女孩，已经长大了。她学会了自己扛行李，自己修画架，自己面对生活里的风风雨雨。
飞机起飞时，穿过云层，阳光铺天盖地涌来。苏悦靠在窗边，看着越来越小的城市，在心里轻轻说：“林宇，我去看世界了。你也要加油啊。”
也许有一天，他们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重逢。到那时，她希望能笑着告诉他：“你看，我没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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