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萧策出征那日,京城的天空阴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灰扑扑地压在屋脊上。风卷着尘土和深秋最后几片枯叶,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打着旋儿,呜呜咽咽,像是谁在低低地哭。
消息是赵武送来的,他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脸上惯有的憨厚笑容不见了,只余下一种绷紧的肃穆。“苏姑娘,”他站在“微香阁”门口,声音沉得几乎要坠到地上,“将军……今晨卯时,已随大军开拔了。北境……有变。”
苏念微手里正拿着个小小的青瓷碟,里面是刚调匀的半成品胭脂膏子,色泽是极柔嫩的桃粉,还带着新鲜花瓣蒸煮后特有的、湿润的甜香。赵武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咚”地一声砸进这团暖融融的香气里,溅不起半点涟漪,只让那股甜香猛地一滞,随即被门外灌进来的冷风冲得无影无踪。
她指尖一颤,那碟子险险脱手。她飞快地握紧,冰凉的瓷壁硌着掌心,才勉强稳住身形。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吸进去的空气都带着铁锈般的腥冷。出征。这两个字的分量,远比她想象的要沉重千百倍。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几时能归,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干涩的一句:“……知道了。赵护卫,你……也去?”
赵武摇摇头,眼神里压抑着浓重的不甘:“将军命我留下,护着……护着姑娘这铺子。”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将军说,让姑娘安心做自己的事,旁的……莫要忧心。”
安心?苏念微扯了扯嘴角,那点弧度却僵硬得如同画上去的。昨日黄昏,他还坐在“微香阁”后院那张石凳上,沉默地看着她将晾晒好的干花瓣仔细收进陶罐。夕阳的余晖给他冷硬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金,连盔甲上的寒光都显得不那么刺眼了。她当时还絮絮叨叨地跟他讲新想出的“秋棠醉”胭脂方子,说要用霜打过的海棠花瓣,取其更凝练的色泽和香气……他听得极认真,末了,也只“嗯”了一声,目光却在她沾了些微胭脂颜色的指尖上停留了片刻。
那点残留的暖意,此刻被门外的朔风吹得一丝不剩。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胸口那股滞闷却挥之不去。“铺子新开,琐事多,离不得人。有赵护卫在,是好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漠然,“将军……吉人天相,定会凯旋。”
赵武用力地点点头,嘴唇抿得死紧,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朝她深深抱了抱拳,转身大步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铅灰色的天幕和飞扬的尘土里。
将军府那方小小的院落,随着主人的离去,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生气。灶台冰冷,再无袅袅炊烟升起,也再没有诱人的食物香气飘散出来。苏念微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初冬的寒意透过薄薄的棉裙料子,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桌上,是昨夜她誊写了一半的胭脂配方,墨迹早已干透,笔锋略显潦草,仿佛记录着主人那一刻的心不在焉。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洞的寂静,连风声都显得格外清晰和单调。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桌面。这里,曾摆过他尝过的“酸辣脆”和“五香醉”的小碟;那里,他曾笨拙地帮她递过水,指尖偶尔不经意地相触……那些细微的、几乎被她忽略的暖意,此刻在巨大的空旷和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灼痛着她的感知。
苏念微猛地站起身,动作带得石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不能再待下去。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将军府,脚步匆匆地奔回她的“微香阁”。只有这里,只有那些研磨的花粉、蒸煮的香气、瓶瓶罐罐碰撞的清脆声响,才能暂时填满那片骤然空掉的地方,让她找回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微香阁”开在京城西市一条还算热闹的横街上,铺面不大,胜在敞亮。刚开张三日,靠着之前积攒的一点口碑和苏念微那手“平价好用”的招牌,生意倒也称得上红火。春杏手脚麻利,里外照应着,小脸上总是带着忙碌的兴奋红晕。
然而,萧策前脚刚走,后脚麻烦便寻上了门。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在青石板的街面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微香阁”里客人不多,苏念微正俯身在柜台后,小心翼翼地将新一批冷凝好的“桃花醉”胭脂膏,用薄薄的竹刀分装进小巧的白瓷盒里。淡淡的桃花香混合着一点清甜的蜜糖气息,在铺子里静静流淌。
门帘“哗啦”一声被人粗暴地掀开,带进一股冷风,吹得柜台上几片轻飘飘的干花瓣打着旋儿落下。
苏念微抬起头。
进来的是个穿着绸缎长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下巴微抬,眼神倨傲地在并不算大的铺子里扫了一圈,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和鄙夷。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也是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
春杏刚想上前招呼,那男人已经径直走到柜台前,也不看苏念微,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哪个是苏念微?”
苏念微放下手中的竹刀和瓷盒,站直身体,脸上已挂起一层无可挑剔的、略带疏离的浅笑:“我就是。不知这位先生有何贵干?”
男人这才拿正眼瞧她,目光像带着钩子,将她从头到脚刮了一遍,尤其在荆钗布裙上停顿了一瞬,嘴角撇得更厉害了。“我姓陈,是尚书府夫人身边的管事。”他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奉夫人之命,特来告知你一声。”
他刻意顿了顿,等着看眼前这庶女惊慌失措的反应。
苏念微脸上的笑意纹丝未动,连眼神都没晃一下,只平静地看着他:“陈管事请讲。”
陈管事一拳打在棉花上,心头微恼,语气更硬了几分:“夫人说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尚书府小姐,还是个庶出的,整日抛头露面,在市井之地与贩夫走卒厮混,做这等下贱营生,成何体统!简直丢尽了尚书府的脸面!”他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铺子里仅有的两个挑选胭脂的妇人侧目看来,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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