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心医院VIP楼层的特护区域,是一条被遗忘在人间与冥府夹缝中的、铺满绝望的甬道。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流速,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垂死的挣扎。顶棚镶嵌的LED灯管,持续不断地倾泻着一种毫无生命质感的惨白光芒,它们冰冷地泼洒在光可鉴人、如同冰封湖面的大理石地砖上,反射出扭曲变形、影影绰绰的人形轮廓,宛如徘徊不去的怨灵,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悲剧。
但那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是消毒水的味道。它不再是简单的、标志性的医院气息,它已异化成一种具有实体侵略性的毒雾。它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化学药剂基底,混合着铁锈般的腥甜,更渗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体腐败衰亡的淡淡甜腻——那是无数在此消逝的生命留下的最后叹息。这股气味如同亿万根冰冷、带着倒刺的细针,顽固地、无孔不入地钻进沈清宁的每一个毛孔,刺透她脆弱的鼻腔粘膜,盘踞在喉咙深处,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碎玻璃碴,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小兽般的微弱呜咽。这气味,是死亡的请柬,是她那尚未成型、便已被命运无情抹杀的骨肉,留在这冰冷人间唯一残忍而永恒的印记。
小腹深处传来的绞痛,早已超越了生理的界限,演变成一种灵魂层面的酷刑。它不再是间歇性的、可以稍作喘息的抽搐,而是演变成一种持续不断、永无止境的、深入骨髓与脏腑的钝痛。仿佛有一只来自地狱深渊的、布满粘液与冰霜的巨手,在她那被暴力掏空、仅剩一片狼藉废墟的腹腔内,反复地、无情地、带着碾压一切的恶意搅动、攥紧、撕扯。每一次宫缩带来的痉挛,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反复切割她早已破碎不堪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阵灭顶的窒息感和眼前阵阵发黑的晕眩。冷汗如同失控的瀑布,从她光洁却此刻惨白如纸的额角、被泪水与汗水浸透的鬓边、以及不断颤抖的脊背上汹涌渗出,迅速浸透了那身单薄得如同纸片的蓝白条纹病号服。湿冷的布料紧紧吸附在皮肤上,如同裹尸布般带来刺骨的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发出细微而密集的磕碰声,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敲打着绝望的鼓点。
她虚弱得如同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在烈日下的水草,摇摇欲坠,只能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力,将整个身体的重量,绝望地倚靠在身后冰冷、坚硬、毫无温度可言的墙壁上。墙壁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贪婪地汲取着她体内残存的热量。指尖早已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她用尽残存的力气,深深掐进同样毫无血色的掌心皮肉里,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自虐般的皮肉之痛,来稍稍转移那几乎要将她灵魂都彻底碾碎、源自子宫深处那巨大而空洞的、象征着永恒失去的绝望剧痛。那痛,是母爱被生生扼杀的无声恸哭,是生命链条被粗暴斩断的冰冷回响。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痛苦与死寂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时刻,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了脚步声——以及一个曾刻入她骨髓、融入她血液、如今却如同淬毒冰凌般刺穿她残存意识的声音。
“慢点,晚晚,小心台阶,别着急,我们时间很充裕。”薄景琛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磁性,曾经是她沉沦的温柔乡,是她灵魂得以栖息的安全港湾。此刻,这熟悉的声音却像无数把淬了剧毒的冰凌,每一个音节都精准无比地刺入她最脆弱、最疼痛的神经末梢。那声音里,饱含着一种她已三年未曾感受过的、近乎宠溺的耐心,一种小心翼翼到近乎卑微的呵护,一种……视若珍宝的、失而复得般的紧张。
沈清宁如同被电流击中,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起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浓密却失却了光泽的眼睫下,那双曾经盛满星辰与爱意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空洞与难以言喻的疲惫。
视野由模糊逐渐聚焦。
薄景琛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忠诚的骑士般,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晚晚,正从光影交错的拐角处走来。他整个身躯微微倾斜,形成一个绝对保护的姿态,有力的手臂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姿势,紧紧环在苏晚晚纤细得不盈一握的腰侧。他支撑着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的稀世珍宝。苏晚晚穿着一身崭新的、同样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但布料明显更加柔软挺括,剪裁合体,洁净得没有一丝褶皱,与她身上那件被冷汗和绝望浸透、显得灰败不堪的病号服形成了天堂与地狱的对比。她的脸色是一种精心描摹出的、恰到好处的苍白,如同上好的细瓷,嘴唇也失了血色,透着一股我见犹怜的脆弱。几缕特意打理过的、柔软蓬松的栗色卷发,慵懒地垂落在光洁的颊边,更添几分柔弱无助的风情。她微微蹙着精心修剪过的秀眉,一只纤细、涂着透明甲油的手柔弱无骨地搭在薄景琛结实有力的小臂上,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缓慢、极其小心,仿佛脚下不是光滑的地板,而是布满荆棘的险途,每一步都承受着难以言喻的剧痛。
他们在距离沈清宁不足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这个距离,足以让她看清薄景琛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足以让她感受到那曾经只属于她的温柔,如今是如何廉价地倾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
薄景琛旁若无人地、极其自然地弯下腰。那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仿佛在进行某种虔诚的仪式。他伸出骨节分明、曾经无数次温柔拂过她发梢的修长手指,指腹带着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温柔,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拂过苏晚晚小腿上那道已经结痂、颜色浅淡得几乎快要融入肤色、长度不过两厘米、如同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的擦伤边缘。他的目光专注地、贪婪地停留在那微不足道的伤痕上,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心疼、铺天盖地的自责,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对造成这“可怕伤害”之人的熊熊怒火。那专注的神情,那视若珍宝的姿态,仿佛苏晚晚腿上不是一道即将消失的擦痕,而是一道深可见骨、需要他倾尽所有心血乃至生命去治愈的致命创伤。
“还疼得厉害吗?嗯?”薄景琛的声音压得极低,轻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带着一种能安抚一切躁动的魔力,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浓稠的关切,“别怕,晚晚,只是个小手术,取个固定钢板而已,陈主任是这方面的权威,很快就好,不会让你受太多苦的。”他微微抬头,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苏晚晚泫然欲泣的脸庞,语气里的珍视、紧张、不容置疑的保护欲,几乎要满溢出来,“我就在外面等你,寸步不离。别怕,有我在。”
这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滋滋作响的恶毒高温,狠狠烫在沈清宁那颗早已千疮百孔、血流如注的心脏上!她身体猛地一颤,小腹深处那沉寂了片刻的剧痛如同被唤醒的恶魔,再次疯狂地撕咬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粘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薄景琛那温柔到令人心碎的话语,每一个音节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沈清宁勉强维持的、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三天前,那个阳光明媚却最终被血色浸染的下午,发生在恒隆商场、如同噩梦般彻底撕裂她平静人生的恐怖灾难,带着震耳欲聋的噪音和令人窒息的腥气,如同失控的洪水猛兽,瞬间在她脑海中汹涌爆发!
刺耳欲裂的、撕破商场祥和氛围的尖锐警报声!金属结构在巨大应力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不堪重负的呻吟与断裂声!人群在瞬间爆发出如同世界末日降临般的、惊恐欲绝的尖叫!失控的自动扶梯,这条平日里温顺的钢铁巨蟒,此刻彻底疯狂!它扭曲着、翻滚着、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向下塌陷!
记忆的碎片如同高速旋转的利刃,切割着她的神经:那天下午的阳光很好,透过商场巨大的玻璃穹顶洒下来,带着不真实的暖意。她记得自己心情还不错,难得和薄景琛、苏晚晚一起出来,虽然薄景琛大部分注意力都在苏晚晚身上,但她想着,也许这是个缓和关系的机会?她甚至还特意挑选了一条颜色柔和、质地柔软的孕妇裙,想象着薄景琛看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时,或许会流露出一点点初为人父的喜悦?
她们当时正并肩站在上行扶梯的顶端,准备前往顶层的法式餐厅。苏晚晚在她右侧,靠扶手的位置,薄景琛在她们身后一步之遥,正低头看着手机。苏晚晚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飘过来,是她惯用的那款带着脂粉气的甜香。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快得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就在她们即将踏上平稳的顶层地面时,脚下的台阶猛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地震般的震动!紧接着,是令人心脏骤停的金属断裂声!她们脚下的台阶毫无预兆地塌陷、翘起!巨大的惯性如同无形的巨手,将她们狠狠向前、向下抛去!
千钧一发!沈清宁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失控的、带着锋利棱角断裂口的钢架结构,如同死神的镰刀,正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站在塌陷边缘、似乎被吓傻了的苏晚晚当头砸下!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身体里那股源自母性、源自本能、甚至源自那一点点对“家人”身份的责任感(即使这个“家人”是苏晚晚),让她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选择!
“晚晚小心——!”她自己的惊呼声被淹没在金属的咆哮和人群的尖叫中。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甚至不顾自己腹中脆弱的小生命,猛地将苏晚晚推向相对安全的平台内侧!那个推力是如此之大,带着她所有的决心和不顾一切!
巨大的反作用力让她自己完全失去了平衡!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不受控制地朝着塌陷的、布满狰狞断口和坠落物的扶梯深渊倒去!就在那一刹那!沉重的、带着冰冷死亡气息的钢架结构,如同精确制导的导弹,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在了她柔软的、正孕育着新生命的腰腹之间!
“砰——!”一声沉闷得足以震碎灵魂的巨响在她体内炸开!
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感官!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的尖叫、断裂声、警报声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濒死般的跳动声,以及……骨头碎裂的可怕幻听!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巨锤击中的布娃娃,轻飘飘地、又沉重无比地摔在冰冷坚硬、布满碎屑的地面上。
小腹深处传来一阵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仿佛整个内脏都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揉碎、然后撕裂开来的剧痛!那痛感如此尖锐,如此霸道,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紧接着,一股温热、粘稠、带着浓重刺鼻铁锈腥味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法控制地从她双腿间汹涌而出!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热流迅速浸透了她的孕妇裙,粘腻地贴附在皮肤上,带着生命流逝的恐怖温度,在地面上蔓延开一片刺目、粘稠、象征着死亡的猩红……
意识如同被狂风撕扯的风筝线,迅速抽离,飘向无尽的黑暗。在彻底坠入虚无之前,她最后的感知被切割成几个残酷的碎片:双腿间不断涌出的、代表着希望彻底破灭的温热液体;小腹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空洞感和灭顶剧痛;以及……在模糊、晃动、如同浸在水中的视野边缘,苏晚晚被人七手八脚搀扶起来时,那张看似惊慌失措、梨花带雨的脸上,那双眼睛飞快地掠过她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时,那瞬间掠过的、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惊愕、算计、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得逞。
再次艰难地拼凑起破碎的意识,是在圣心医院急救室冰冷刺眼、如同审判台探照灯般的无影灯下。刺目的白光灼烧着她紧闭的眼睑,耳边是仪器单调、冷酷、如同丧钟般的滴滴声。身体的感觉是麻木的,仿佛漂浮在冰冷的深海里,只有小腹深处那持续不断的、令人绝望的钝痛在提醒她还活着。
然后,一个冰冷、毫无感情起伏、如同机器宣读判决书般的声音,穿透了层层迷雾,清晰地、残酷地凿进她的耳膜:
“……沈清宁女士家属?很遗憾通知您,伤者由于遭受猛烈撞击,导致严重的胎盘早剥、子宫破裂引发大出血……我们虽然尽力进行了紧急清宫止血手术,保住了子宫……但是……”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给予家属接受噩耗的时间,却更像是在凌迟沈清宁的灵魂,“……孩子……没能保住。非常抱歉。目前伤者生命体征趋于平稳,但身体损伤极为严重,后续需要长时间的静养和康复……”
“孩子……没能保住……”
这五个字,像五把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钢锥,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尽全力,狠狠钉进了沈清宁灵魂最深处!将她所有的憧憬、所有的期待、所有初为人母的隐秘喜悦、所有对未来的美好勾勒,瞬间击得粉碎!碾成齑粉!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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