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纬面前那杯名为“初恋”的粉色鸡尾酒,依然静静地立在那里,玫瑰花瓣在气泡的顶托下,微微地沉浮。它看起来甜美而无害,像一个温柔的陷阱。
她最终还是没有碰它。
陆嘉言似乎也并不在意。他靠在沙发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眼神,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欣赏着自己落入陷阱的猎物,思考着该从哪里开始下手。
“你刚才那番话,说得很精彩。”他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讥讽,“有激情,有信念,还有一点恰到好处的道德绑架。如果是在大学的辩论赛上,你或许能赢。但在这里,”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光洁的桌面,“这里是‘云顶’,苏小姐。在这里,我们只信奉一种道德,那就是‘价值交换’。”
苏纬的心,因为他这番冷静的剖析,而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她刚刚用尽全力点燃的那一点火苗,在他轻描淡写的话语里,迅速地黯淡。
“那么,陆先生,”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学着他的样子,将问题抛了回去,“在你眼中,我的手艺,或者说,缂丝,它的‘价值’是什么?”
“一个很好的问题。”陆嘉言微微颔首,似乎对她这种迅速进入角色的状态表示赞许,“但在我回答之前,你需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这是规矩。”
他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开始了盘问。
“第一,你的作坊,‘承古繅’,目前有多少名全职的、具备十年以上经验的缂丝匠人?”
苏纬一怔,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探针,直接扎向了她最脆弱的地方。
“……两个。”她艰难地吐出这个数字,“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的老师傅,王师傅,他今年六十八岁了。”
“很好。”陆嘉言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第二个问题,培养一名像你这样的匠人,需要多长的时间周期?”
“因人而异。但要真正掌握核心技艺,至少需要十年。”
“十年。”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其中的荒谬,“问题三,你那只蝴蝶,你说耗时三个月。那么,以你作坊目前的人力,一年最多能生产出多少件同等精度的作品?”
苏纬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她和王师傅两个人,不眠不休,考虑到备料、染色等前期工序,一年最多……
“……不超过十件。”这个数字,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心虚。
陆嘉言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清晰的、带着嘲讽的笑意。
“最后一个问题,苏小姐,”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烁着冰冷而理性的光芒,“你刚才说,它的价值无法估量。那么现在,我要求你给它估个价。你希望,这样一件作品,能卖多少钱?”
苏纬被他逼到了悬崖边上。
她知道,她说高了,是痴人说梦;说低了,是自取其辱。这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一百万?三百万?还是五百万?”陆嘉言替她说了出来,每说一个数字,他眼神里的嘲讽就更深一分,“你看,连你自己,都无法为你的‘价值’定价。你让我怎么为你投资?”
他靠回沙发里,好整以暇地摊开手,做了一个“请便”的姿势。
“现在,回答你最初的问题。在我眼中,缂丝的价值,约等于零。”
“因为,它不符合资本市场最基本的几条原则。”
他说着,伸出了一根手指。
“第一,不可复制性。我指的不是艺术上的不可复制,而是商业模式上的。你的生产力,被‘人’这个最不稳定的因素牢牢锁死了。两个匠人,十年周期,一年十件。苏小姐,你知道我投资的一个AI绘画程序,一分钟能生成多少张‘艺术品’吗?一万张。在资本的语境里,效率,就是价值本身。”
他又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不可扩展性。也就是我们常说的Scalability。你的作坊,无法通过投入更多的资金,来线性地扩大产能和市场。就算我今天给你一个亿,你能在一年内,给我变出一百个有十年经验的匠人吗?不能。所以,你的商业模型,天花板太低,低到甚至没有起跳的资格。”
最后,是第三根手指。
“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资产的脆弱性。你整个作坊最核心的资产是什么?不是织机,不是染料,而是你和那位六十八岁的王师傅,两个活生生的人。人的生老病死,情绪波动,都是巨大的、不可控的风险。我投的钱,难道是押注在你们两位永远健康、永远充满激情上吗?抱歉,我的投资逻辑里,没有这一条。”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冷静而精准地,将苏纬引以为傲的艺术,一片片地肢解开来,露出其在商业规则下,血淋淋的、不值一提的骨架。
苏纬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耳边嗡嗡作响。她想反驳,想大声地告诉他,艺术的价值不能这样计算!文化的传承不能这样衡量!
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她悲哀地发现,站在他的立场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她所坚守的一切,在资本这架庞大而精密的机器面前,脆弱得就像那只蝴蝶的翅膀,看似华美,却一触即碎。
“所以,苏小姐,”陆嘉言做出了最后的总结,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你的项目,或者说你的‘梦想’,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的商业案例。它唯一的价值,或许就是作为反面教材,写进商学院的教科书里。”
“现在,你还觉得,我们有谈下去的必要吗?”
苏纬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看着桌上那只精美绝伦的蝴蝶,又看了看窗外那片璀璨繁华的城市夜景。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以为自己只是缺钱,可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她缺的,是进入这个世界的“语言”和“规则”。
而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制定者之一。
他不是在羞辱她,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她从未愿意正视过的、残酷的事实。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动作。
她伸出手,端起了那杯粉色的鸡尾酒。冰冷的杯壁,让她打了个激灵。
然后,她当着陆嘉言的面,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冰凉的、带着酒精和甜腻香精味道的液体滑过喉咙,呛得她眼泪都快流了出来。
她放下酒杯,看着陆嘉言,眼睛里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
“陆先生,”她开口,声音因为酒精的刺激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你说的都对。但是,我还是想谈。”
“既然我的‘梦想’一文不值,那我们就……不谈梦想。”
“我们来谈谈,怎么让它变得‘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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