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府,范闲的卧室内。
他倚靠在床榻上,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
胸腔深处,那股闷痛感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一阵阵地抽搐着,提醒他不久前经历的凶险。
郎中已经来看过了。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得出的结论显得那么轻描淡写。
“强烈的真气余波所震,内腑略受轻伤,静养即可。”
范闲扯了扯嘴角,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唇边蔓延开来。
郎中说的,仅仅是身体上的创伤。
他所承受的,远远不止这些皮肉之苦。
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一种信念在顷刻间崩塌后的巨大空洞与茫然。
他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试图将那些盘旋在脑海中、可怖至极的画面驱逐出去。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
黑暗,反而成为了那些画面的最佳幕布。
那场惊心动魄的激战,以一种更加清晰、更加残酷无情的方式,在他的意识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如同精心编排的梦魇,每一个细节都纤毫毕现,每一个瞬间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那两道身影。
恍如从九幽深渊之中踏出的神魔。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举手投足之间,便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
他们的剑。
快如闪电,重如山岳。
纵横捭阖之间,似乎连夜空都被轻易撕裂。
剑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剑锋所过之处,仿佛连坚韧的空间都在痛苦地呻吟。
那威力,已经完全超出了范闲对武学的所有认知极限。
他曾经以为,九品上的高手,便已经是凡人所能达到的巅峰。
可那两人的剑术,那两人身上散发出的气势,分明已经触碰到了某种更高层次的、凡人不可言说的禁忌境界。
然后,画面定格。
是五竹叔。
他脑海中,五竹叔的身影清晰无比。
以及,五竹叔胸前那道狰狞的血痕。
猩红。
刺目。
像一道永远无法抹去的烙印,狠狠地刻在了范闲的心上,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疼痛。
五竹叔……
他竟然受伤了!
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在范闲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惊雷,滚滚而过,震得他神魂欲裂,意识都出现了刹那的空白。
颠覆。
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从根基开始的颠覆。
在他漫长而又短暂的两世记忆里,五竹叔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是那个永远用一块黑布蒙着双眼的神秘守护者。
是无论面对何等险恶的境地,都能凭借手中那把铁钎一剑荡平的无敌战神。
是他来到这个陌生而又危险的世界之后,最大、最可靠的底牌。
是他敢于直面京都那些虎狼之辈,敢于在诡谲风云中周旋的最终依仗。
是他对抗未来一切风雨飘摇,一切未知艰险的坚实后盾。
只要五竹叔在他的身边。
范闲便觉得,天塌下来,也有人能够轻描淡写地替他顶回去。
可今夜。
就在刚才不久。
他心中那座象征着“无敌”二字的宏伟丰碑。
那座坚不可摧、似乎永远不会倒下的靠山。
竟然被对方区区两个护卫。
仅仅是两个身份不明的护卫!
联手击伤了。
那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或许在五竹叔那非人的、强悍到变态的体质之下,算不得什么致命的重创。
甚至,可能真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轻伤。
但其背后所揭示出的残酷真相,却让范闲从头到脚都感到一阵阵彻骨的冰寒。
对方的实力。
那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护卫所展现出的恐怖实力。
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够理解的范畴。
甚至,是他连想象都无法轻易触及的、令人绝望的层面。
这还仅仅是两个护卫啊!
范闲的心脏,因为这个令人窒息的认知而疯狂地抽搐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膛。
那个与他同样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穿越者老乡”——四皇子李彻。
他的麾下,他的身边,究竟还隐藏着多少这般等级的恐怖怪物?
一群?
还是一支足以横扫天下的军队?
而李彻本人。
那个脸上始终带着温和从容的笑意,仿佛世间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之中的“老乡”。
他自身的武道修为,又达到了何等匪夷所思、惊世骇俗的恐怖境界?
大宗师?
抑或是……某种超越了大宗师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存在?
范闲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每一个延伸出去的念头,都像是一把锋利而又冰冷的锥子,狠狠地刺入他的神经最深处。
后怕。
一种极致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后怕。
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从他的脚底瞬间升起,然后迅速淹没了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他甚至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衣衫,已经被不断渗出的冷汗彻底浸透。
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又一阵令人战栗的寒意。
他之前。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自己。
竟然还曾那般荒唐地想着,要去搅黄李彻与自己妹妹范若若的婚事?
竟然还愚蠢到,抱着那么一丝丝可笑至极的好奇心。
以及那种不自量力到了极点的试探之心。
趁着夜色,去窥探对方那座如同龙潭虎穴般深不可测的府邸?
现在回想起来。
当初脑海中闪过的每一个念头。
付诸实施的每一个举动。
都像是刚刚破壳的雏鸟,挥舞着它那孱弱无比的小翅膀,试图去挑衅一头正在深渊中蛰伏的远古巨龙。
简直就是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作死行为!
愚不可及的、自寻死路的作死行为!
对方没有当场将他这个不速之客直接格杀。
没有让那两个如同神魔一般的恐怖护卫,将他这个胆敢窥探的蝼蚁撕成漫天碎片。
恐怕……
范闲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喉咙干涩得发痛。
恐怕都已经是看在他们同为“老乡”的那一丝微薄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情分上。
已经是对方格外开恩,手下留情了。
否则,此刻的他,又焉能这般安然无恙地躺在这张柔软的床上,感受这劫后余生的无尽恐惧?
怕是早已化为一滩模糊的肉泥。
或者,成为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
甚至,可能连一块完整的尸骨都无法在这世间寻觅。
“惹不起……”
“这个人……这个李彻……我绝对惹不起!”
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之中,艰难无比地挤压出来一般。
声音沙哑,且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范闲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这个突兀的动作,牵动了他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如同一个刚刚从深水中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溺水之人。
眼神之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惊骇与恐慌。
以及,一丝丝在绝望中侥幸存活下来、如释重负般的庆幸。
他终于,彻底地,清清楚楚地,从内心深处明白了。
他与那位高高在上的四皇子李彻。
虽然他们的灵魂,都来自同一个遥远的、蔚蓝色的星球。
但在这个崭新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世界里。
他们两人从降生的那一刻起,所站立的起点。
所拥有的资源。
所面对的格局。
以及,所能够调动和掌握的力量。
根本就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甚至无法用任何言语去准确形容的次元。
云泥之别?
不。
那简直是渺小的萤火与九天之上永恒皓月之间的差距。
是卑微的蝼蚁仰望翱翔于云端的神龙时,那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李彻。
那位神秘莫测的“老乡”。
他所参与的,分明是“天下争霸”、“一统寰宇”的史诗级地狱模式。
他的手中,所握着的,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是令行禁止的千军万马,是足以颠覆一个时代、改写历史走向的恐怖力量。
而自己呢?
范闲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脸上露出一抹浓浓的苦涩。
那笑声,听起来是如此的干涩与无力。
自己顶多。
顶多只能算是在一个偏僻得不能再偏僻的新手村里。
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地,玩着一出名为“京都风云”的、随时都可能GameOver的剧情任务。
还得时刻提心吊胆地防备着,不要被某个恰好路过的、心情不好的高级Boss随手一巴掌给拍死。
拿什么去跟人家斗?
用自己那点在现代社会学来的、在这个世界可能根本不值一提的小聪明?
用叶家那些早已经分崩离析、所剩无几的残余势力?
还是用……一直以来被他视为最大底牌的五竹叔?
连强大如斯的五竹叔,都受伤了!
这个残酷的念头,再一次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心房。
让他刚刚因为劫后余生而勉强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可笑的勇气,瞬间便土崩瓦解,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凭什么?
他究竟有什么资格?
去与那样的、如同神祇一般的存在,相提并论?
去进行那种如同螳臂当车一般、可笑而又愚蠢的对抗?
从这一刻起。
范闲的脑海中,再也没有了任何与那位四皇子李彻有关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招惹念头。
试探?
好奇?
对抗?
所有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全都如同青烟一般,烟消云散。
又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消融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抗拒的敬畏。
和一种源于生命最原始本能的、强烈的趋利避害。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
就是安分守己。
老老实实地,在儋州那个与世无争的小地方待着。
或者,干脆就一直待在范府这间还算安全的卧室内,好好养他那点微不足道的“内伤”。
等这阵令人心惊胆战的风头过去。
等那位恐怖如斯的四皇子殿下,彻底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彻底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然后。
他要去京都。
不是为了什么查明母亲叶轻眉当年死因的惊天真相。
不是为了什么从长公主手中夺回内库的滔天权力。
更不是为了什么改变这个腐朽世界、与至高皇权进行博弈的狗屁理想。
他只想,去京都,找到那个在神庙前遇到的、拿着鸡腿的姑娘。
然后,安安稳稳地,平平淡淡地,过自己的小日子。
娶妻生子,富足一生,远离所有的是非纷争。
至于那些波澜壮阔的宏大史诗。
那些改天换地的丰功伟业。
那些与虎谋皮、步步惊心的权谋算计。
还是让那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的猛人老乡,那个注定要搅动天下风云的天选之子李彻,去尽情地折腾吧。
他,范闲。
只想好好活着。
就这么简单。
平平安安地,不被人打扰地,活下去。
这个曾经看来唾手可得、如今却显得无比卑微的愿望,在今夜之前,他从未觉得如此迫切。
也从未觉得,实现起来,竟然会是如此的艰难。
他疲惫不堪地重新躺倒在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头顶那绣着繁复花纹的帐顶。
夜,还很长,很深。
而他心中那份难以平息的惊悸与后怕,恐怕需要更长,更长的时间,才能勉强抚平一丝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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