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河滩上的雾气黏糊糊的,像裹尸布一样贴着浑浊的水面飘。我背靠着块冰冷的石头,手里攥着那把短刀,刀刃摸上去钝钝的,像砂纸。昨晚上砍藤蔓砍的。
秦思雨靠在我肩膀上,呼吸轻得像猫。她累瘫了。李二牛那条腿肿的里面烂了,烂得流脓生蛆,她硬是咬着牙,用镊子一条条夹出来。我瞅见她手指头上还沾着点黄黄的脓痂,想提醒她擦擦,可她已经睡死过去了,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张铁蹲在河边,掬起一捧黄泥汤似的河水,灌进嘴里漱了漱,又“呸”地吐掉。那水喝下去也解不了渴,嗓子眼儿还是干得冒烟。
王秀兰正给孙小梅换额头上湿漉漉的破布。小姑娘烧了一宿,脸蛋还是通红,嘴唇干裂得起了一层白皮。吴老栓在旁边咳得惊天动地,每一声都像要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咳出来,听得人心里跟着一抽一抽的。
陈默坐在快熄灭的火堆对面,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啥。昨晚他说要背李二牛走,话是撂下了,可我心里门儿清——他图的不是李二牛这个人,是李二牛背上那个装着最后一点药品的箱子!
药箱就挨着我腿放着,死沉。里面那点止痛片、浑浊的酒精、几卷纱布……就是我们的命根子,还能撑几天?
“林河…”秦思雨忽然动了动,声音哑得厉害,“你说…我们昨晚上…做得对么?”
我没吱声。喉咙里像堵了团烂泥。
昨天张铁那句“把他留下”,跟刀子似的,现在还扎在心口上。冷血吗?是真冷血。可他妈的…他说错了吗?拖着个烂了腿、招苍蝇蛆虫的累赘,在这吃人的林子里,所有人迟早一块儿完蛋!
可我们是干什么的?是医护兵!是救人的!不是扔人的!
我低头瞅着自己那双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褐色的脏东西——是李二牛伤口里的脓血。想洗,没水,也没力气。
“不知道。”我声音干涩,像砂轮磨铁。
她没再问,只是脑袋又往我肩上蹭了蹭,轻轻叹了口气。
远处林子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呜咽声,听着不像野兽,倒像是风在树梢头打转。可我知道,那鬼地方,风都不是好东西。
太阳挣扎着爬上来,光线刺破浓雾。队伍又开始像蜗牛一样往前挪。
周萍打头,那张破地图快被她攥出水来了,脸上一点表情没有。陈默背上驮着李二牛,步子还算稳,可腰杆子绷得像根拉满的弓弦,看得出快顶不住了。王秀兰架着咳得直不起腰的吴老栓,赵晓芸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脸上泪痕干了又湿。
沿着河岸走,脚下全是烂泥塘,一脚下去能陷到大腿根。蚊子嗡嗡叫着扑脸,蚂蟥悄无声息地顺着湿透的裤管往上爬,找到皮肉就死命往里钻,吸饱了血才掉下来。
走了没多远,前面周萍猛地停下,举起手:“停!”
我们赶紧凑过去。只见她站在一处断崖边上,下面河水打着旋儿奔流,两边都是光溜溜的峭壁,根本无路可走。
“地图上没这道口子!”她指着脚下湍急的水流,声音发紧,“绕不过去!”
张铁拧着眉,掏出那个宝贝疙瘩似的指南针,对着雾气看了半天,最后牙一咬:“游过去!”
“你疯了?!”王秀兰急眼了,“这水多急!底下全是石头!还有蚂蟥!指不定藏着鳄鱼呢!”
“等在这儿喂虫子?!”张铁吼了回去,目光扫过我们这群残兵败将,“谁会水?”
一片死寂。我?不会。秦思雨?摇头。王秀兰她们几个女的更别提。李二牛现在就是摊烂泥,陈默背着他,怎么游?也就张铁和周萍会几下狗刨。
“扎筏子!”张铁下了狠心,“砍树!捆起来!”
河滩上光秃秃的,就几棵歪脖子树。费了老鼻子劲砍下来,用藤蔓和破布条勉强捆了个筏子样。
张铁自己先下水试。筏子刚漂出去十几米,“哗啦”一声就被急流冲散了架,木头七零八落。
“不行!”他狼狈地爬上岸,冻得嘴唇发紫,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淌,“只能硬背过去!”
他话音还没落——
“呃……”背上,李二牛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怎么了?!”秦思雨立刻扑过去看,脸色“唰”地白了,“好烫!他在发高烧!”
王秀兰伸手一摸李二牛的额头,眉头拧成了死疙瘩:“烫手!这烧再不退,人就得烧没了!”
我盯着李二牛那张蜡黄的脸,嘴角神经质地抽动,眼神都散了。他快不行了。
“得清疮!”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劈了叉。再烂也得弄!不能让他这么烂着走!
“可是…”秦思雨看着我,眼神复杂,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我知道。大家筋疲力尽,谁还有力气伺候一个半死的人?可我是医护兵!
我咬着后槽牙,一把掀开药箱,翻出最后一点纱布和那瓶浑浊得看不清的酒精,蹲到李二牛身边。解开临时包扎,那股混合着腐肉和蛆虫的恶臭猛地冲出来,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搅!秦思雨立刻过来帮忙,她动作麻利,一边用镊子清理那些还在蠕动的白蛆,一边低声安慰着意识模糊的李二牛:“忍着点…马上就好…”
其他人,都沉默地看着。空气沉得能压死人。
“林河…”王秀兰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绝望,“…真…真还有救吗?”
我没停手,沾着脓血的纱布在我手里变得黏腻不堪。
“救不回来…也得弄干净!”我咬着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让他…走也得走得像个人样!”
王秀兰不说话了,默默坐到一边,轻轻哼起了一首调子哀伤的家乡小曲,声音低回婉转,像在送人上路。赵晓芸听着听着,眼泪又无声地淌了下来。
“够了!”张铁猛地站起来,像头被激怒的困兽,粗暴地打断了歌声,“嚎什么丧?!人还没死呢!”
“我们在做我们该做的事!”我抬起头,血丝爬上眼睛,死死盯着他,“你是头儿!你为了活命要扔下他,我懂!可我们是医护兵!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这口气我们就得给他续上!”
张铁脸上的肌肉狠狠抽动了几下,腮帮子咬得死紧。
“好!”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那你告诉我!他要是撑不过今晚呢?咽了气呢?谁背着他的尸体走?谁给他挖坑?谁在这儿给他守灵?!”
他的话像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心里。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摊开。
我攥着沾满脓血的纱布,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说得对。带着一具尸体,就是带着死亡本身。
可我做不到!做不到亲手把还有气的兄弟扔在这烂泥塘里喂虫子!
“让我想想…”我喉咙发紧,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
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覆在我紧握纱布的手上。是秦思雨。她看着我,火光映在她清澈的眼底,有种惊人的坚定。
“林河,”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你还记得进山前,在野战医院门口,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我看着她,记忆猛地翻涌上来。
“你说,”她一字一句,像钉子敲进木头,“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能丢下任何一个穿这身衣服的兄弟!这身衣服,是命换来的!”
我记得。那时候年轻,热血上头,以为誓言能当盔甲。
可现在呢?这身破破烂烂的军装,沾满了泥、血和绝望。誓言在野人山面前,轻得像片叶子。
我抬头看向张铁,那眼神里有挣扎,有不甘,也有一丝近乎卑微的恳求:“一天…再给我们一天时间…行不行?”
张铁盯着我,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有风暴在翻涌。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他才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行。”
我紧绷的神经猛地一松,差点瘫下去。重新低下头,继续清理那片触目惊心的烂肉。
秦思雨默默地蹲在我旁边,帮我按住李二牛无意识抽动的胳膊。她的手很稳。
王秀兰的歌声又轻轻响了起来,比刚才更轻,更像叹息。
我听着那调子,心里却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越绞越紧。
那救人的誓言,和这吃人的现实,像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更不知道,等明天太阳再升起来的时候,那个发誓不丢下任何一个人的林河,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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