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一年，太行山深处的雪比往年早了一个月。我叫陈默，是个民俗研究者，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站在狼窝村的土寨门前。寨门是黑松木做的，上面钉着七根锈迹斑斑的铁矛，矛尖上还挂着些灰褐色的兽毛，风一吹，像极了某种动物的尾巴。
引路的老汉叫王奎，脸上刻着纵横的皱纹，左眼珠是浑浊的白，据说是被狼抓瞎的。他用烟袋锅指着寨门上方的匾额：“沈先生，进了这门，就得守村里的规矩。”匾额上写着“狼窝村”三个歪歪扭扭的字，笔画间嵌着暗红色的粉末，凑近了闻，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啥规矩？”我裹紧了棉袄，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帆布包里装着同事李然的信，他上个月来狼窝村调查“狼狈祠”，之后就没了音讯，信里最后一句是：“这村子的狗不叫，狼不嚎，邪门得很。”
王奎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冰碴子溅在他的布鞋上：“头一条，天黑后别出门；第二条，别靠近后山的狼狈祠；第三条……”他压低声音，浑浊的右眼盯着我，“见了穿灰布褂的‘先生’，绕着走。”
进了村，才发现这里静得可怕。土坯房错落有致，烟囱里却没冒烟，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连条狗都看不见。唯一的声响是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像是无数根细骨在断裂。
“人呢？”我忍不住问。
“躲屋里焐炕呢。”王奎的声音有些发飘，“前儿个夜里，西头的二柱子进山套狼，到现在没回来，只在雪地里找着半截胳膊。”
我心里一沉。李然的信里提过，狼窝村的人信奉“狼狈神”，说狼狈是狼和狈的杂种，能通人性，也能害人，村里的祠堂就是供它的。
走到村中央的打谷场，看见个穿灰布褂的中年人，正蹲在石碾子上抽烟。他头发很长，遮住了半张脸，左手拿着根磨得发亮的狼骨，骨头上刻着些奇怪的符号。
“那就是‘先生’。”王奎拽了拽我的胳膊，“快走。”
可我已经被他看见了。灰布褂抬起头，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嘴角咧开个诡异的弧度：“新来的？”
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沙哑得刺耳。我刚要答话，就被王奎拽着往前走：“先生忙，咱不打扰。”
走远了，我回头看了一眼，灰布褂还蹲在石碾子上，只是手里的狼骨正对着我们的方向，骨头上的符号在雪光下泛着冷光。
王奎把我领到李然住过的屋子，是间废弃的牛棚，墙角堆着些干草，草上有摊发黑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李同志就住这儿，”他指了指炕上铺的褥子，“前儿个我来收拾，看见他的笔记本掉在草堆里。”
笔记本是牛皮封面的，已经冻得发硬。翻开一看，里面记着些零碎的观察：“村民称狼狈为‘山神’，每月十五要往祠里送活物，鸡鸭牛羊都有，偶尔……是人。”“灰布褂是祠堂的守祠人，据说能听懂狼叫。”“李然失踪前，在祠堂附近的雪地里发现了几根灰白色的兽毛，既不像狼，也不像狗。”
最后一页画着个简单的地图，标记着狼狈祠的位置，旁边写着：“祠里的石像，夜里会动。”
牛棚的窗户糊着层薄纸，能看见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把李然的笔记本揣进怀里，用干草铺了个简易的床，刚躺下，就听见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扒门。
“谁？”我抄起墙角的扁担。
外面没动静了。可过了一会儿，又传来“呜”的一声，像是狼嚎，却又比狼嚎尖细，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想起王奎的话，不敢开门，缩在干草堆里睁着眼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推开门，看见雪地上有串奇怪的脚印。脚印很大，像狼的，但每个脚印后面都拖着条浅浅的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蹭着走。
“是狈。”王奎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把猎枪，“狈的前腿短，走路得拖着，常跟狼一起出没。”
他指了指脚印延伸的方向：“往祠堂去了。”
我心里一动。李然的笔记本里画了祠堂的地图，或许能在那儿找到线索。“王大爷，带我去祠堂看看。”
王奎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去！那地方邪门，前儿个二柱子的媳妇去烧香，说看见祠里的石像睁了眼。”
可我必须去。李然多半是出事了，而线索很可能就在祠堂。
吃过午饭，雪小了些。我揣上李然的笔记本和一把柴刀，悄悄往后山走。王奎说过，祠堂在山坳里，有两条路，一条是正经的山路，另一条是猎人踩出来的小道，近，但危险。
我选了小道。积雪没到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劲。两边的松树挂满了冰棱，风一吹，“哗啦”作响，像是有人在背后吹气。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听见前面传来“呜”的一声，还是那种尖细的狼嚎。我赶紧躲到棵大树后面，扒开树枝往外看。
雪地里站着个“东西”，像只巨大的狼，却比狼瘦，前腿短得几乎贴地，正拖着身子往前走，毛色是灰白色的，在雪地里格外扎眼。它的嘴里叼着个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像是人的衣服碎片。
是狈！我想起李然笔记本里的描述，还有那些灰白色的兽毛。
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它的眼睛是绿色的，直勾勾地盯着我藏身的方向，嘴角的涎水滴在雪地上，瞬间冻成了冰碴。
我握紧柴刀，心脏狂跳。狈的嘴角咧开，像是在笑，然后转身钻进了树林，嘴里的衣服碎片掉在了雪地上。
等它走远了，我赶紧跑过去捡起碎片。是块深蓝色的布料，和李然信里说的他穿的外套颜色一样！
“李然……”我咬着牙，跟着狈留下的痕迹往前走。
痕迹在山坳里消失了，那里有座破败的祠堂，青砖墙上爬满了枯藤，门楣上挂着块匾额，写着“狼狈祠”三个字，正是李然地图上的标记。
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的，透着股浓重的骚臭味，像是狼窝。我推开门，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山坳里格外刺耳。
迎面是尊半人高的石像，雕的是只前腿短后腿长的怪兽，眼睛是用绿宝石做的，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幽光。石像前的供桌上摆着个石碗，碗里盛着些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冻成了冰。
墙角堆着些骨头，有兽骨，也有人骨，上面还沾着些灰白色的兽毛。我捡起一根，比普通的狼毛粗，根部带着点黑色的结痂。
突然，石像的眼睛动了一下！
我吓得后退一步，柴刀掉在地上。再定睛一看，石像还是老样子，绿宝石的眼睛依旧闪着光，像是错觉。
可供桌上的石碗里，那块冻成冰的液体突然裂开，渗出些暗红色的汁液，顺着桌腿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我刚要上前看，就听见身后传来“呜”的一声。回头一看，那只灰白色的狈就站在门口，正用绿幽幽的眼睛盯着我，嘴角挂着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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