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码头的盐霜在暮色里泛着死鱼肚白的光，黛玉扶着紫鹃踏上舷板时，腕间玉镯突然撞出清越的磬音。贾琏的织金皂靴碾过潮湿的缆绳，靴底沾着的青苔竟与荣国府祠堂阶前的品种一般无二。
妹妹当心江风。他伸手欲扶，黛玉腕间佛珠恰巧滑落，菩提子滚过甲板缝隙，惊起蛰伏在船缝间的银鳞小鱼。那些鱼目泛着诡异的金红色，聚成北字形状后倏然散开，像是有人往江心撒了把带血的铜钱。
画舫舱内的苏合香混着潮气，在青铜仙鹤香炉口凝成灰雾。黛玉凝视着案几上的描金海棠攒盒，茯苓糕的蜜馅渗着暗红汁液，如同贾敏咽气时帐幔上晕染的血迹。她指尖抚过银签匣的莲花纹，突然将整碟糕点泼向舷窗，惊得夜栖的江鸥扑棱棱撞碎月影。
姑娘仔细着凉。王嬷嬷抖开白狐裘的刹那，黛玉嗅到她袖中飘出的苦杏仁味——与前世元春棺椁里的防腐香料如出一辙。老妇人指甲缝里的盐晶在烛火下折射出七彩光晕，倒映在舱壁《烟雨归舟图》上，竟似给题诗的墨字镀了层虹膜。
子时的梆子声咽在雾里，黛玉数着舱底银锭碰撞的声响。前世这五万两雪花银化作大观园的亭台楼阁，而今生...她突然剧烈咳嗽，帕子不慎扫落琉璃灯罩。火苗窜上绢画的瞬间，贾琏腰间玉佩闪过幽蓝冷光，那错金螭纹竟与北静王府长史的佩饰分毫不差。
走水了！
趁着救火的喧嚣，黛玉闪入底舱。佛珠擦过檀木舱壁时，暗格应声弹开，官银底部的北字朱砂印正在渗血。她将誊写的假账册塞入机关，指尖触到银锭霜花时，佛珠突然绷紧——肉眼难辨的金丝缠在地字珠上，另一端消失在浓雾中的货船。
寅时的江雾浓得能绞出汁水，乌篷船从混沌中现形时，船头琉璃灯挑破雾帐。戴斗笠的老翁哼着《浪淘沙》的调子，词却是世情薄，人情恶。黛玉抛出鎏金钥匙的刹那，货船传来《牡丹亭》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最后那个遍字带着江淮官话特有的婉转，与前世水溶递茶时说的请字尾音重叠。
玉镯在此刻泛起暖意，嵌进的金珠表面浮出蝌蚪文。雪雁梳头时惊呼：这纹路倒像老太太佛堂供着的贝叶经！黛玉对镜描眉，螺子黛尖触到金珠的刹那，波斯琉璃珠内的晨露竟在镜面凝出灵河旧影——神瑛侍者腰间悬着的不是通灵宝玉，而是半枚刻溶字的螭纹佩。
瓜州渡口的纸钱灰打着旋儿扑向舷窗，灰衣人焚烧的账簿残页里跳出个廿字。黛玉高热昏沉时，恍惚见妙玉从警幻仙姑的玉瓶里钻出，僧袍上的五瓣梅是用香灰混着血绣的。她在太虚幻境的青石板上写速离，每一笔都绽开细小的东珠，落地化作北静王府白鸽爪间的金环。
栖灵寺的晨钟撞破雾霭时，黛玉在《金刚经》灰烬里认出父亲的笔迹。妙玉扑灭帷幔火焰的刹那，沉香佛珠突然断裂，十八颗木珠滚过大悲殿匾额，排列的轨迹竟与贾琏私运盐船的航道完全重合。那河工图残页塞入妙玉袖中时，触到的玉珏寒气刺骨——正面雕着通灵宝玉纹样，背面却用梵文刻着还泪。
荣国府的朱门在细雨里泡发了漆色，石狮瞳孔里凝着的百年雨渍突然滴血。黛玉跪拜贾母时，翡翠抹额中央的卍字纹裂开细缝，露出半截泛黄的纸片——竟是林如海亲笔写的婚书草稿，男方名讳处被虫蛀成水字形状。
王夫人的蜜蜡佛珠在此刻散落，刻敏字的南红玛瑙滚到黛玉裙边。她俯身拾取时瞥见对方中衣的团龙纹，龙爪第三趾残缺的模样，与户部亏空账册上的批红印章如出一辙。宝玉冲进来时通灵宝玉泛起桃色血光，映得黛玉袖中旧帕上的《题帕三绝》字迹倒流，泪痕化作江淮盐道的舆图。
深夜的潇湘馆弥漫着湘妃竹的泣血香，黛玉用螺子黛修补裂帕时，铜镜突然映出戴九翟冠的身影。那人将潇湘妃子金印按在命簿上，馆外竹林应声倒伏，竹节断裂处涌出的不是汁液，而是混着盐粒的脓血。玉镯迸裂的金珠弹入镜背风月宝鉴的凹槽，照出的不是风月，而是玄墓蟠香寺地宫里的青铜棺椁——棺盖上刻着林家三十八代先祖的名讳，最末一行竟是林黛玉的生卒年月。
五更雨急时，黛玉在残帕绘完最后一笔。黛粉耗尽处浮出北静王世子的轮廓，他手中半枚玉珏与佛堂暗格里的严丝合缝。白鸽掠过燃烧的栖灵寺，翅尖火星在云层拼出崇光廿三，正是父亲殒命那年的漕运暗语。玉镯渗出的鲜血在妆台蜿蜒成密库图，廿三号库房的铁箱里，薛家当票与贾母的脐带血契浸泡在盐卤中，泛起珍珠母贝般的死光。
檐角脊兽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啸叫，黛玉望着铜镜里的无数个自己。火盆余烬旁的那个正在焚烧诗稿，凤冠霞帔的那个足尖浸在血泊，悬梁自尽的那个突然睁开眼——瞳孔里映着水溶策马踏碎荣国府匾额的身影，他手中长剑正滴落胭脂井水的猩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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