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拍打着老房子的窗户,节奏时急时缓。俞明远跪在母亲卧室的衣柜前,整理着她搬去养老院时没带走的衣物。医生建议带些熟悉的物品去装饰她的新房间,或许能唤起一些记忆。
衣柜里散发着樟脑丸和陈旧布料的气味。他小心地取出一件件折叠整齐的衬衫、连衣裙,每件都带着母亲特有的气息——那种淡淡的肥皂香混着一丝茉莉花香水。最下层有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各种纽扣、线轴和碎布头,母亲一直舍不得扔的或许有用的东西。
正当他准备合上柜门时,余光瞥见最深处有个阴影。伸手探去,指尖触到了一个硬质长方形物体。拖出来一看,是盘老式VHS录像带,塑料外壳上贴着手写标签:我们的歌,1984.5。
俞明远的心跳加速。1984年,父母结婚前一年。他从未见过家里的录像设备,更不知道存在这样的记录。录像带保存完好,但表面有一层薄灰,显然多年无人触碰。
他立刻给程暖发了信息:在妈妈衣柜找到一盘老录像带,标签写着我们的歌。哪里还能播放这种老东西?
程暖的回复很快到来:我叔叔有台老式录像机!周末可以带你去。内容是什么?
不知道,但日期是1984年。俞明远的手指轻轻抚过标签上父亲工整的字迹,可能是父母一起唱歌的录像。
这个可能性让他胸口发紧。除了那张文艺汇演的照片,他几乎无法想象严肃寡言的父亲和总是皱眉的母亲会有如此文艺的一面。
周六下午,程暖开车接他去了城郊的她叔叔家。老先生是个影音设备收藏爱好者,地下室像个小型科技博物馆,摆满了各种年代的播放设备。
VHS啊,好久没见这玩意儿了。叔叔熟练地接线、调试,将录像带放入一台九十年代的松下录像机,希望磁带没老化。
屏幕先是一片雪花,然后突然跳出一段模糊的彩色画面——一个简陋的舞台,横幅上写着南京大学五四文艺汇演。镜头晃动了几下,聚焦在一个坐在钢琴前的瘦高年轻人身上。
俞明远的呼吸停滞了。那是父亲,二十出头的父亲,头发浓密,穿着现在看来很土气的白衬衫和喇叭裤,但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轻松笑容。
下面由中文系李明川和历史系苏梅为大家带来原创歌曲《雨巷》。画外音宣布道。
父亲的手指落在琴键上,弹出一段忧伤而优美的前奏。然后镜头转向走上台的年轻女孩——母亲,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羞涩地站在钢琴旁。前奏结束,她开始唱歌,声音清澈得像山涧溪水:
长长雨巷,青石板闪着光,
谁的脚步,在雨中回荡。
父亲的皮带像雨点落下,
我躲在巷尾,数着伤疤
俞明远的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歌词直白得令人心惊——父亲的皮带?这是父亲自己写的歌词吗?关于他童年遭受的暴力?
母亲——不,那时的苏梅——继续唱着,声音渐渐变得坚定:
但我会走完这条雨巷,
哪怕浑身湿透也不彷徨。
因为巷口有你的身影,
撑着伞,等我走出黑暗...
副歌部分,父亲加入和声,两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出奇地和谐。表演结束时,台下爆发出热烈掌声。父亲站起身,腼腆地鞠躬,然后做了一件让俞明远瞪大眼睛的事——他搂住母亲的肩膀,在她脸颊上快速亲了一下。母亲脸红着推了他一下,但眼里满是笑意。
画面突然跳转,变成一段家庭录像。父亲和母亲坐在一间简陋的宿舍里,面前摆着蛋糕和几瓶啤酒,显然是在庆祝什么。
二十三岁生日快乐,明川!母亲对着镜头说,然后转向父亲,快许愿!
父亲笑着闭上眼睛,吹灭蜡烛。镜头后的某人——可能是当时的朋友——起哄道:说出来是什么愿望!
父亲摇摇头,但母亲凑过去耳语了几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声说:希望有一天能出版自己的专辑...还有,永远和苏梅在一起。
录像在这里突然结束,屏幕恢复雪花。地下室一片寂静,只有老机器运转的嗡嗡声。
俞明远发现自己脸上有泪水。这段短短三分钟的录像颠覆了他对父母的所有认知——他们曾经年轻、相爱、有梦想,会弹琴唱歌,会在生日时亲吻。与后来被抑郁笼罩的家庭氛围相比,这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你父亲很有才华。程暖的叔叔打破沉默,那首歌...写得真好。
我从不知道他会写歌。俞明远的声音嘶哑,也从没听过母亲唱歌。
程暖轻轻握住他的手:现在你有了新的礼物。《雨巷》...这可能是专为你母亲写的歌。
回程的车上,俞明远一直沉默。程暖体贴地没有打扰,只是偶尔担忧地看他一眼。直到快到家时,俞明远突然说:歌词里写的...关于皮带和伤疤...那是真的吗?
很可能。程暖轻声回答,那个年代,体罚很常见。你母亲提过你祖父的事...
父亲从未提起他的童年。俞明远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现在我明白他为什么总是...那么压抑。
但那首歌不只是关于痛苦,程暖指出,更是关于走出黑暗。你母亲...她是他的伞。
这个比喻让俞明远胸口发烫。是的,录像中的母亲——不,苏梅——看着父亲的眼神充满爱意和崇拜。后来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生活的压力?抑郁症的侵蚀?还是那个未能实现的音乐梦想?
当晚,俞明远反复观看程暖用手机翻录的录像片段。他将《雨巷》的歌词抄在笔记本上,试着用吉他找出和弦。旋律很简单,主要是C大调和G大调的转换,但情感表达非常直接。
第二天,他带着吉他去养老院。母亲坐在活动室角落,像往常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俞明远在她对面坐下,轻轻拨动琴弦,弹起《雨巷》的前奏。
效果立竿见影。母亲猛地抬头,眼睛瞪大。当唱到父亲的皮带像雨点落下时,她的嘴唇开始颤抖;而到副歌部分,奇迹发生了——她跟着唱起来,声音虚弱但准确:
但我会走完这条雨巷,
哪怕浑身湿透也不彷徨...
更惊人的是,唱完后,她直视着俞明远,清晰地问:...你怎么知道这首歌?
活动室里的其他老人和护工都惊讶地望过来。这是几个月来母亲第一次如此连贯地对话,而且认出了儿子。
我找到了录像带,妈。俞明远轻声回答,心跳如雷,你和父亲在文艺汇演上唱的。写得真好。
母亲的眼神变得柔和,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明川写了三天三夜...不睡觉...她的手指轻轻敲击轮椅扶手,跟着记忆中的节奏,...他父亲...撕了他第一稿...
这个新信息像刀子一样扎进俞明远心里。爷爷不仅体罚父亲,还打压他的创作?这解释了很多——父亲为什么放弃音乐,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写作缺乏信心,为什么最终将一切梦想锁进铁盒深处。
但你们还是表演了。俞明远鼓励道,录像里你们很棒。
母亲露出一个几乎可以称为微笑的表情:...评委说太阴暗...没得奖...她的语言能力似乎在音乐刺激下有了显著提升,但学生们...喜欢...
那天下午,母亲的状态比过去半年任何时候都好。她甚至断断续续地回忆起更多细节——父亲如何教她和声,他们如何在校园的梧桐树下练习,演出后同学们如何起哄让他们在一起。
离开前,俞明远再次弹起《雨巷》。这一次,母亲完整地跟唱下来,虽然有些气喘,但音准和歌词都准确无误。当她唱到因为巷口有你的身影,撑着伞,等我走出黑暗时,一滴泪水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
妈,你还记得父亲后来为什么不再弹琴了吗?俞明远试探着问。
母亲的表情黯淡下来:...生活...没钱...他父亲说...她的语言又开始破碎,...音乐养不活家...后来小远出生...更没时间...
俞明远胃部绞痛。他的出生,本应是喜悦,却成了压垮父亲艺术梦想的又一重负?这个念头太过沉重,他几乎无法承受。
回家的路上,他绕道去了父亲长眠的墓园。站在简朴的墓碑前,他第一次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强烈的、几乎愤怒的遗憾——为父亲放弃的梦想,为被抑郁吞噬的才华,为那个在录像里笑容明亮的年轻人后来变成的沉默影子。
你应该坚持下去的,爸爸。他对着墓碑低语,你的歌...很美。
当晚,俞明远做了一个决定。他要把《雨巷》融入正在续写的父亲小说中。在原著里,男主角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作家;而在他的续写里,这个角色将拥有一个秘密——他其实更热爱音乐,只是迫于家庭压力选择了更实际的道路。
写作到凌晨时,程暖发来信息:还在想那首歌?
他回复:正在把它写进小说。突然明白了父亲角色的内心冲突——他害怕失败,因为从小就被教导梦想是奢侈的。
程暖回道:但你不一样。你在用写作治愈两代人的创伤。
俞明远反复读着这句话,突然有了新的领悟。也许这就是他的使命——不是重复父亲的悲剧,而是通过理解和表达,将创伤转化为艺术。就像父亲将童年的痛苦写成《雨巷》,他可以将家庭的挣扎写成小说。
窗外,雨又开始下了。俞明远打开窗户,让湿润的空气涌入。他拿起吉他,轻轻弹起《雨巷》的旋律,想象年轻的父亲在某个同样雨夜,如何将痛苦谱写成美丽的音符。
在某个瞬间,他几乎感觉到父亲就在房间里,对他点头微笑。这一次,幻象没有带来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安慰——仿佛通过音乐和文字,他们终于找到了对话的方式。
磁带会老化,记忆会消退,但歌曲和故事可以流传。俞明远决定,他要成为这个传承者,一个将家族伤痛转化为美的炼金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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