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签售区的灯光太亮了。俞明远坐在铺着深蓝色桌布的长桌后,感觉自己的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桌前一米处拉着的隔离绳后,队伍蜿蜒穿过整个书店,一直排到门外。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他的书——《未完成的夏天:一部可听的小说》。
下一位。书店工作人员轻声提示。
一位年轻女孩走上前,将书放在桌上翻开扉页:俞先生,我听了书里的《雨巷》,哭了一整晚。我父亲也有抑郁症...谢谢你写出我们的故事。
俞明远的手悬在纸面上方,钢笔尖微微颤抖。这是今天第二十七个将他的家族故事称为我们的故事的读者。他勉强微笑,签下名字和日期,然后抬头说:谢谢你来。
女孩没有离开:能写一句寄语吗?比如...走出你的雨巷?
钢笔在扉页上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俞明远的胃部绞紧。这句话太像父亲未完成日记里的那句finally...,带着某种可怕的预示。但他还是写下了它,然后迅速合上书页,仿佛在关闭一扇门。
下一位。
这次是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俞老师,我们文学社分析了您书中音乐与文本的互文关系,特别是二维码的设计太创新了!能跟您合个影吗?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俞明远感到一阵眩晕。自从两周前新书上市,这种场景已经成为日常。媒体称他为文坛新声、跨媒体叙事先锋,心理健康杂志将他列为战胜抑郁症的十大榜样。他的脸出现在文学版和健康版的交界处,就像他的人生突然被劈成两半——一半是作家,一半是抑郁症幸存者。
签售进行了两小时,队伍似乎没有缩短。俞明远的手腕开始酸痛,但更痛的是胸口那种被撕裂的感觉——每个读者真诚的眼神都在提醒他,这本书里流淌着父亲的血、祖父的泪和母亲的沉默。分享这些曾经最私密的伤痛本该是种解脱,为什么却让他越来越窒息?
下一位。
一位白发老者缓步上前,从旧公文包里取出一本保存完好的八十年代大学诗刊,翻到某一页放在俞明远面前:年轻人,我与你父亲同校。这是他当年发表的《秋声赋》,我一直保存着。
纸页已经泛黄,但父亲的名字清晰可见——李明川。《秋声赋》短短十几行,描写秋叶飘落如记忆碎片。俞明远从未见过这首诗,手指不自觉地抚过那些印刷字体,仿佛能触摸到二十岁的父亲。
他本可以成为伟大的诗人。老者叹息,那种对痛苦的敏感...对美的感知...我在你的书里又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俞明远的视线模糊了。在签售会刺眼的灯光下,在排队读者的窃窃私语中,他突然感到父亲就站在身后,手搭在他肩上,像那张毕业照里的姿势。这个幻觉如此真实,他几乎要回头确认。
谢谢您保存这个。他声音嘶哑,小心地将诗刊还给老者,您能...告诉我更多关于他的事吗?
老者讲述了记忆中那个腼腆的文学社成员,总坐在角落写东西,偶尔抬头时的眼神像在看着很远的地方。这些碎片在俞明远脑海中拼凑出一个他从未认识过的父亲形象——不是抑郁的患者,不是自杀的阴影,而是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怀揣着与他相似的文学梦想。
老者离开后,俞明远的状态急转直下。接下来的签名都成了机械动作,他的思绪飘回童年那个充满沉默的房子,父亲书房的门总是关着,里面偶尔传出打字声,更多时候是寂静。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几十年后他会出版父亲未完成的小说,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他一定会认为那是天方夜谭。
下一位。
这次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性,胸前别着某电视台的工牌:俞先生,我是《心灵花园》的制片人。我们想做一期关于您家族三代与抑郁症抗争的专题,特别是音乐治疗的部分
俞明远的呼吸变得急促。又是这样——将复杂的艺术创作简化为战胜抑郁症的励志故事。他的书远不止于此,是关于记忆与遗忘,关于创伤与创造,关于一个家族如何在时间长河中试图理解彼此...
抱歉,我不接受——
只需要两小时访谈,女人打断他,我们已经有心理专家愿意分析您祖父的战争创伤如何影响您父亲的童年,再到您的——
不。这次俞明远的声音更坚决,那不是一本自助手册。
女人还想说什么,但一个熟悉的身影插到前面——程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像往常一样在混乱中出现。她将一本《未完成的夏天》放在桌上,轻声说:茉莉花需要浇水了。
这是他们的暗号,源自《战壕里的茉莉花》那首歌,意思是我撑不住了。俞明远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向工作人员示意需要短暂休息。
后台休息室里,俞明远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掩面。程暖递给他一瓶水,什么也没说。她刚从维也纳飞回来参加签售会,时差还写在疲惫的眼角,但眼神依然清澈。
我不行了,俞明远透过指缝说,每个人都在撕开我精心包扎的伤口,还说是为了我好。
程暖在他身边坐下:你知道你可以取消剩下的活动,对吧?
然后被媒体写成抑郁症作家不堪压力崩溃?俞明远苦笑,那正好符合他们对我的简单定义。
那就重新定义你自己。程暖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每次采访、每次访谈,都强调你首先是个作家,其次才是抑郁症幸存者。让他们适应你的节奏,而不是相反。
俞明远抬头看她。三个月的分离,程暖似乎更加成熟了,维也纳的学习给她的气质增添了一种沉稳的自信。
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他诚实地说,今天有位老先生带来了父亲大学时发表的诗...我突然觉得父亲就在那里,看着我,而我...
而你正在做他没能做的事。程暖接过他的话,将艺术带入世界,尽管恐惧,尽管痛苦。
休息结束的敲门声响起。俞明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子。接下来的签售,他尝试着改变方式——不再被动接受读者的投射,而是主动引导对话:您最喜欢书中哪个角色?音乐与文本的结合给您什么感受?这样微小的转变,奇迹般地缓解了那种被掏空的感觉。
签售会结束后,林悦兴奋地宣布首印三万册已售罄,加印五万册的计划已提上日程。还有,她补充道,《文学评论》想约你做深度访谈,重点讨论跨媒介叙事,而不是...你知道的,那些私人问题。
回家的出租车上,俞明远疲惫地靠在程暖肩上。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在雨后的路面上投下斑斓倒影。
下周有个心理健康直播节目,他突然说,我决定参加。
程暖微微皱眉:刚才你还说——
但要以我的方式。俞明远打断她,不谈症状,不谈战胜的故事。只谈创作如何转化痛苦,音乐如何连接记忆...就像我们在书里做的那样。
程暖微笑着捏了捏他的手:这才是我认识的俞明远。
然而,直播节目的现实远比想象残酷。主持人不断将话题引向抑郁症的警示信号和家族遗传风险,完全忽视俞明远关于艺术疗愈的见解。当对方第三次打断他说但普通观众更想知道如何避免重蹈你父亲的悲剧时,俞明远感到一股冰冷的愤怒从脊背爬上来。
我父亲不是悲剧,他直视摄像机,声音异常平静,他是一个与疾病斗争的勇敢者,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和音乐家。如果你们只想讨论抑郁症的症状,请另请专家。我来这里是为了谈艺术如何保存记忆,如何跨越代沟和生死。
演播室陷入尴尬的沉默。主持人慌乱地切进广告,而制片人在镜头外做割喉的动作。程暖站在台下,给了俞明远一个坚定的点头。
节目后半段,主持人明显收敛了许多,允许俞明远完整表达他的观点——关于创伤如何不一定被克服,但可以通过艺术表达而被理解和接纳;关于《雨巷》这首歌如何在三代人间传递,最终成为连接他与母亲的纽带;关于写作如何不是治愈了他,而是给了他一个容纳复杂性的容器。
直播结束后,制作人冷着脸说他们可能需要重新剪辑某些敏感部分,但俞明远已经不在乎了。走出电视台大楼,夜风拂过发烫的脸颊,他感到一种奇特的解脱——第一次,他在公众场合完整地表达了自己,而不是扮演别人期待的角色。
你太棒了。程暖挽住他的手臂,知道吗?刚才那段即兴发言,比任何精心准备的访谈都真实有力。
我只是受够了被简化、被标签化。俞明远仰头看着星空,我不是抑郁症作家,就像父亲不只是自杀者一样。我们是...复杂的人类。
回到家,俞明远站在浴室的镜子前,盯着自己疲惫的眼睛。三个月前,他还是个习惯躲在文字后面的隐居者;现在,他的名字和脸出现在各种媒体上,被赞美也被误解。这个新的公众身份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但他必须学会穿着它行走。
我是一名作家。他对着镜子练习,声音第一次不再颤抖。
程暖出现在镜中他身后,轻轻抱住他的腰:是的,你是。而且是个勇敢的作家。
那晚,俞明远睡得很沉,没有噩梦。梦中,父亲坐在钢琴前,但不是独自一人——祖父站在一旁哼唱,母亲打着节拍,而他,俞明远,正在将这一切记录成文字。一个家族的艺术,终于不再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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