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书房，在俞明远的稿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放下钢笔，揉了揉酸痛的手指，面前的《未完成的夏天》终稿厚厚一叠——父亲开了头的小说，他续写了结局，中间融入了祖父的战地日记、父母的爱情故事，以及他自己与抑郁抗争的经历。
三个月。自从程暖前往维也纳，他把自己关在这间书房里三个月，除了每天雷打不动去养老院看望母亲，其余时间几乎全部用于写作。有时写到凌晨，手指发麻也不愿停下，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他，要将三代人的故事倾注纸上。
书桌上方的墙上贴满了便签——人物关系图、时间线、从祖父日记中摘录的片段。正中央是那张父亲在钢琴前的照片，旁边贴着程暖从维也纳寄来的明信片，背面写着：无论结果如何，你已经赢得了自己的战争。
俞明远伸了个懒腰，拿起手机拍下终稿的照片发给程暖。维也纳现在是清晨，她可能还没醒，但他迫不及待想分享这个时刻。附言只有简单一句：写完了。
令他意外的是，视频通话请求几乎立刻响起。屏幕上的程暖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但眼睛亮得惊人。
真的完成了？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略微发颤，全部？
俞明远点点头，突然有些哽咽：昨晚写完最后一章。关于一个音乐家学会接受不完美的演出...也接受不完美的自己。
天啊，明远...程暖的眼中闪着泪光，我能看看吗？我是说...全部稿子。
当然。他调整手机摄像头，对着那摞稿纸，不过字迹很乱，很多修改
发电子版给我，程暖说，我认识一个在文学出版社工作的朋友，林悦，记得吗？上次来咖啡馆那个。她想看看。
俞明远的手指僵住了：等等，你是说要...投稿？
为什么不呢？程暖的语调轻松，但眼神认真，这已经不仅仅是你父亲的遗作了，它是你们家族的故事，是你的心血。值得被更多人读到。
俞明远低头看着稿纸。他从未想过出版的可能性——写作原本只是一种自我疗愈的方式，一种理解父亲和祖父的途径。将如此私人的故事公之于众？光是想象陌生人阅读这些文字，就让他胃部绞痛。
我不确定...他轻声说，这里面有太多家族隐私...父亲的抑郁，祖父的暴力...
程暖的表情柔和下来：先别决定。发给我，我和林悦只是看看，好吗？不承诺任何事。
挂断电话后，俞明远在书桌前呆坐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稿纸边缘。最终，他还是将电子版发给了程暖，附言：仅供阅读，不考虑出版。
接下来的三天，俞明远处于一种奇怪的焦虑状态。他照常去养老院陪伴母亲，弹吉他给她听，但心思早已飘到远方——程暖收到稿子了吗？她的编辑朋友看了吗？会怎么评价？每次手机响起，他的心跳都会加速，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第四天下午，当他在养老院给母亲弹唱《雨巷》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程暖的视频通话请求。母亲最近几周几乎没有清醒时刻，此刻也正昏昏欲睡，于是他悄悄走到走廊接听。
程暖的脸填满屏幕，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明远，林悦疯了！她通宵读完稿子，今早打电话给我，声音都在发抖。她说——程暖深吸一口气，这是她近几年读过最动人的作品，像伤口中开出的花，带着痛楚的美丽。她想代表出版社见你，谈出版事宜！
俞明远双腿发软，不得不靠墙支撑自己：什么？但是...我从来没...
她知道。她不在乎你是新手作家。这故事本身的力量就足够了。程暖语速飞快，更惊人的是，当她听到书中提到的那些歌曲——你父亲写的《雨巷》，你改编祖父诗的《战壕里的茉莉花》——她有个大胆的想法。
俞明远屏住呼吸：什么想法？
将歌曲录制成专辑，以二维码形式嵌入书中，打造可听的小说。程暖几乎是喊出来的，读者可以在读到关键情节时扫码听对应的歌曲！林悦说这将是文学与音乐结合的创新尝试！
这个构想太过震撼，俞明远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的小说配上父亲的音乐？三代人的痛苦与艺术，以这样一种方式被世界听见？一方面，这像是命运精心的安排；另一方面，将家族最私密的伤痛转化为公共消费品，感觉像是一种背叛。
我...需要想想。他最终说。
程暖立刻察觉了他的犹豫：当然。不用马上决定。林悦下周会回国，她很乐意当面和你谈。只是...考虑一下，好吗？
挂断电话后，俞明远回到母亲房间，发现她竟然醒了，正望着窗外的冬日阳光。更令人惊讶的是，她认出了他：小远...刚才在弹琴？
妈？俞明远冲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您醒了？我在弹吉他...唱《雨巷》。
母亲的眼神异常清明：好听...像你父亲年轻时。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力气，有人...要出版你的书？
俞明远震惊不已——母亲怎么可能知道？随即意识到她可能听到了走廊上的对话。是的，有人感兴趣。但书里写了很多...家里的事。父亲的抑郁，祖父的...暴力。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公开这些。
母亲沉默了很久，久到俞明远以为她又陷入了混沌。但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异常坚定：明川...会希望世界听到。
这句话像闪电般击中俞明远。父亲会希望吗？那个不敢公开演唱自己歌曲的男人，那个将手稿锁在抽屉里的作家，真的会希望自己的痛苦被展示给世界看吗？
但转念一想，父亲确实曾在大学文艺汇演上演唱《雨巷》，确实曾梦想出版自己的专辑。也许，在内心深处，他渴望被理解，只是缺乏勇气。
您真的这么认为？他轻声问。
母亲点点头，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这次短暂的清醒耗尽了她的体力。但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她喃喃道：...替他勇敢...
那天晚上，俞明远做了一个梦。父亲站在他的书桌前，翻阅着那摞稿纸，表情难以解读。梦中，俞明远试图解释自己的决定，但父亲只是摇摇头，坐到钢琴前——那架在照片中出现过的钢琴——开始弹奏《雨巷》的旋律。音符在梦境中异常清晰，比俞明远记忆中的任何版本都要优美、忧伤而充满希望。
醒来时，枕边已湿。窗外，第一缕晨光刚刚浮现。俞明远坐在床上，回味着那个梦，突然明白了——出版这本书，录制这些歌曲，不仅是他的突破，也是替父亲完成未竟的艺术表达。某种意义上，这将是两代人的合作，跨越生死的创作。
一周后，俞明远在北京一家咖啡馆见到了林悦。她比想象中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短发，穿着简洁的黑色高领毛衣，眼睛锐利而热情。
俞先生，她握住他的手，终于见面了。程暖经常提起你，但我没想到你还隐藏着这样的写作才华。
寒暄过后，林悦直奔主题：我想出版你的《未完成的夏天》，不仅因为故事本身的力量，还因为它代表了一种创新的可能性——文学与音乐的深度融合。她拿出一个iPad，展示设计草图，每章关键处嵌入二维码，读者扫码即可听到对应情节的歌曲。你的文字，你父亲的音乐，共同讲述这个家族故事。
俞明远看着那些设计，心跳加速。它们精美得超乎想象——复古风格的乐谱作为章节页，父亲的照片作为插画，甚至还有扫描听歌的交互式体验。
这...太棒了。他诚实地说，但我有两个顾虑。第一，歌曲版权。虽然是我父亲创作的，但他去世时没有明确遗嘱...
法律上版权由直系亲属继承，也就是你母亲和你。林悦显然做过功课，我们已经咨询过律师。
第二个顾虑，俞明远深吸一口气，是隐私。书中披露了很多家族创伤...我担心这是否是对父亲、祖父记忆的一种...利用。
林悦的表情变得严肃：我理解这个顾虑。但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写作的初衷是什么？
理解我的父亲，理解我自己...也许还有，帮助其他经历类似痛苦的人。
那么出版正是实现这个初衷的方式。林悦轻声说，艺术的价值在于分享。你父亲的歌曲被锁在抽屉里几十年，现在终于有机会被世界听见。你认为他会反对吗？
俞明远想起那个梦，梦中父亲弹钢琴的样子。不...我想他会...欣慰。
会谈结束时，太阳已经西斜。林悦给了他一份标准出版合同，请他回去仔细阅读，一周内回复。但俞明远心里已经做了决定。
回程的高铁上，他给程暖发了条信息：我准备签约了。
程暖的回复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我就知道！这太棒了！什么时候签？
下周。但有个条件——俞明远打字的手指微微发抖，我想亲自录制《雨巷》。用父亲的方式，钢琴伴奏。你能帮我找维也纳的音乐人编曲吗？
程暖发来一连串惊叹号，然后是一个简单的承诺：交给我。
当晚，俞明远去了养老院，将决定告诉母亲。她大部分时间在沉睡，但当他说到要录制父亲歌曲时，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仿佛在梦中表示赞同。
回到家，俞明远坐在书桌前，翻开合同。签下这个名字，意味着一段旅程的结束，也是另一段旅程的开始。父亲的遗作，祖父的诗歌，母亲的回忆，他的续写——所有这些碎片将被精心拼凑，成为一件完整的艺术品。
窗外，一轮新月升起。俞明远拿起父亲留下的钢笔，在合同最后一页郑重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钢琴声，悠扬而治愈，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祝福。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