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最知道自己的孩子，正如德妃所说，仲雍虽然只有十岁，有十岁孩子的恐惧，但他一旦发现恐惧没有任何用处，就渐渐把恐惧放下了。
有人就是天生刚强。
当姬亶最后说，让他做一个好族长，仲雍甚至真的回想父亲都做些什么，开会，祭祀，还有哥哥都做过些什么，探路，帮族人解决纠纷，然后又想自己该怎么做。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设想的这些可能都用不上。
柳渔父他们，有些人他在部落里就接触过，那时他们十分恭敬谦卑，可是现在，他们就把他当成孩子一样呼来喝去，有时还训斥几句，哪里是要拥戴他当族长的样子。
好在这些人的孩子差不多还是一样，原来他们怎样相处，现在也还是怎样相处，这让仲雍能够稍稍忘记那些不快的事情。
不过更可怕的事情很快发生了。
他们往回走了四天后，忽然一头撞上了一小队熏育部落的斥候，对方一眼认出了这百二三十人是周部落的人，因为牛车上、农具上到处刻着一头摘果子的大熊。
那是周部落的族徽。
虽然熏育武士人马不多，但毕竟是斥候，比一般武士还要精良，这些人立即展开了战斗姿态。
其实柳渔父这边虽然以农人家庭为主，但毕竟也有十几个前队斥候，打起来优势在我，就算全歼敌人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们本是回豳地老实种地生活的，根本没想动武。
柳渔父把情况向熏育斥候讲了一遍，强调自己这些人和迁徙的周人绝不相同，不过略去没讲队伍里有周族长小公子这件事。
熏育斥候们也不讲好或者是不好，他们在一边悄悄商量了一下，就把柳渔父这边的武器全都收缴了。
青铜剑挂在自己腰上，石刀、石斧比自己的精致，也收起来，不如自己的，丢在地上，互相砍砸，破坏到成了一堆无用的石头。
做完这些，他们立即开始抢粮。
抢粮才是熏育人和周人之间最正常、也是唯一正常的打开方式。
这时候柳渔父他们开始后悔，连仲雍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没有了粮食，他们根本没法走到豳地。
一个周人忍不住，忽然俯身趴在牛车上护住粮食，一个熏育斥候冲过来，毫不犹豫在他后心就是一记石斧，那个周人惨叫一声，口中鲜血喷溅，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熏育人想要把尸体踢到一旁，周人的妻子和孩子嚎哭着抱住尸体，熏育斥候因为妨碍了他，凶性大发，又是一斧一个，把妇孺两个人击毙在农人的尸体上。
柳渔父张开双臂，拦住几个无法忍住怒火的周人武士，大喊道，“不要动手，都不要动手啊。”
失去武器的周人武士正在犹豫，背后早有熏育的斥候挥起利剑，扬起石斧，又有两个最有勇力的周人被杀，倒在血泊里。
浓重的血腥气直冲仲雍的鼻孔，仲雍虽然年幼，但他是见过血腥场面的。
周人虽然不热衷于杀俘祭祀，但在重大节气，比如春分和秋分，还是会在奴隶中选一两个人，绑在高台上肢解献给祖先。
这个场面一般不许十六岁以下的周人参加，但泰伯和仲雍年满八岁，就被父亲强迫观看整个过程。
不但如此，姬亶还要求甲穗鱼以礼法的形式记录下来，所有族长的儿子，八岁以后都必须接受这个历练。
现在仲雍眼看族人被无端杀害，虽然猝不及防，但比之祭祀，血腥程度还不至于吓得他不敢说话。
他是周部落族长的儿子，也是这群人未来的族长，就这，就足以让他发出一声稚嫩的喝叫。
“勿伤吾民，我是族长，有什么话来和我说。”
熏育部斥候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忍不住笑了，不过他们也知道，别说做一个部落的族长，就算做商朝的王，十岁的儿童也足够了，再小一些也可以。
他们笑，只因为觉得这小孩子胆子不小。
“你真的是周的族长？”仲雍点点头。
“他真的是你们的族长？”熏育斥候仍然向柳渔父等人求证，在得到肯定答案后，熏育人对仲雍说道：
“你既然是族长，那很好，我们正愁找不到礼物献给武兵官大人。”
“你们的武兵官是谁？”
熏育斥候们把武器抱在胸前，面向太阳一起说道，“武兵官穷夷大人。”
仲雍虽然年幼，但也听说过穷夷这个人。
北狄人四周的部落，最恐惧的人可能并不是强大的熏育族长阿奇赤地，而是熏育的武兵官穷夷。
仲雍一直听渠衡说，他必须要更强壮，用更重的青铜斧，练更快的速度，以便有一天能和穷夷一争高下。
在仲雍看来，渠衡已经是世界上最强壮的了。
那背阔肌，那二头肌，把一个成年人扔起来跟玩似的。
如果拿起斧子，就算面对一百个熏育武士杀进杀出也一点问题没有，这世上竟还有一个人让渠衡如此忌惮，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仲雍很快就感受到了这个人有多么与众不同。
不久前还杀人不眨眼的熏育斥候，仅仅是站在赤雷骑营门之外，已经变得唯唯诺诺，说话低声下气，如同营中每个人，都掌握着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利一样。
虽然都是熏育部落的武士，但仲雍能够明显感觉到这些斥候和赤雷骑的差别。
赤雷骑武士清一色佩着青铜兵器，就连箭簇都是青铜打制，锋利无比。
和人说话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带着明显的优越神情，因为他们是最强悍的武士，更因为他们有最强悍的领袖。
“你们是谁？”
斥候们回答，”我们是族长阿奇赤地大人派出的斥候，俘获了这些周人，这个孩子是他们族长，特来献给穷夷大人。“
话音未落，从一座高大的营帐中传出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让他们进来吧。”
声音不高，但却能让每个人都听清楚，仿佛就在耳边，这是怎么做到的，发出声音的人，是不是那位了不起的穷夷呢？
高大的牛皮帐篷中，仲雍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
让仲雍感到奇怪的是，穷夷既不像渠衡那样天神一样高大雄壮，也不像断身虎那样矫健迅捷，这个人脸色苍白，甚至带着一丝病容。
他斜倚在高高的虎皮榻上，毫无顾忌地伸展着四肢，眼睛微睁，懒懒地看着下面的众人。
如果不是榻边一把青铜长剑，没人能想象这就是威震天下的熏育武兵官穷夷。
斥候们拜伏在地，根本不敢抬头，结结巴巴地报告了来意，穷夷没等他们把话说完，就对一边执剑肃立的赤雷骑武士吩咐道，“都推出去斩首。”
赤雷骑应声把周人和仲雍按住，正推搡着向外走，穷夷轻轻地，但明显有点不耐烦地哼了一声，“不是他们。”
不是他们是谁？
显然赤雷骑跟着穷夷，需要经常这样的脑筋急转弯，属于训练有素的那种，他们立即放开周人，反手已经擒住了十几个熏育斥候。
斥候们惊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在赤雷骑的控制下向穷夷连连叩头。
穷夷厌恶地说道，“每个人死都应该知道理由，你们是族长阿奇赤地的斥候，得到任何情报都应该向阿奇赤地大人报告，这就是你们死的理由。”
他不再看这几个人，转而继续吩咐道，“送信给阿奇赤地族长，报告这件事，请示这些周人怎样处置，现在把他们带到马厩去吧，怎样对待奴隶就怎样对他们。“
仲雍忽然向前说道，“熏育部落武兵官穷夷，周人感谢你。“
穷夷好像才注意到这个圆圆的脸，也圆溜溜眼睛的孩子，他哦了一声，忽然好像有了一些兴趣说道，“你就是他们说的周部落族长吗？你为什么感谢我呢？“
仲雍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听说战场上武士杀人，北狄人抢周人的粮食，这都没什么，但这些人为抢粮而杀农人，这是礼法所不容的，你杀他们，维护了礼法，因此周人感谢你。“
穷夷开始皱着眉头，渐渐地眉头打开，听完已经轻声笑了起来，“礼法，谁的礼法？不过你这个孩子很有意思，你不必去马厩了，我想和你谈谈。“
柳渔父等人被赤雷骑押出去的时候，很多人回身向仲雍施礼。
看得出来，这些周人看到仲雍一个十岁孩子，就有这种维护本族的气度，这一刻忽然感觉自己干的事太不地道了。
众人走后，穷夷招招手，让仲雍走上来坐在他的塌前，然后找了一些奶酪、果脯、肉干摆在两人中间。
仲雍被柳渔父他们劫持后，每饭食量根本不能和母亲准备的饭量相比，因此一直饿着。
遭遇熏育斥候后，更是只有一点点吃的，现在看着食物，喉咙里像有一只手，恨不能伸出来抓住食物。
穷夷看他拼命咽着口水，极力忍住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
“要怎么样你才会动手吃呢？“
仲雍正襟危坐答道，“我是客人，你应该说请字。”
穷夷摇摇头说道，“我不会说的，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奴隶而已。”
仲雍也摇摇头说道，“我是周族族长，代表周部落，你不讲究礼法，自甘下贱，那是你的事。”
穷夷有趣地笑了，“让我猜猜看，你应该是姬亶的儿子，他的大儿子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你应该是他的小儿子，你是仲雍，对吧？”
他不等仲雍回答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你是被族人劫持的，他们私下里逃出来的，让我想想，你们这是要返回豳地，他们说拥戴你当族长，对吧？”
仲雍吃了一惊，虽然没有表示同意，却暗暗佩服这个传说中的大人物。
穷夷见仲雍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他也不想听仲雍的佩服，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了。
所以故意漫不经心地说道，“和你在一起的这些周人都不是好人，但你和他们不一样，我不欺负小孩子。”
说到这里他伸手指了指食物，“请享用这些食物吧，代表周部落的二公子仲雍。”
在仲雍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时候，他继续漫不经心地说道，“只要你愿意，我还可以把你送回到你父母身边。”
仲雍猛地停下嘴巴，他以小孩子特有的狡黠一笑说道，“你不用诓骗我，我不会告诉你我们部落在哪里。”
穷夷忽然哈哈大笑，“我确实是骗你的，因为我确实不会送你回去，但是。”他突然把脸凑近仲雍的脸，眨眨眼说道：
“如果我要送你，根本不要你告诉我，我知道他们在哪里。”他停了一下，手指拢在宽大的袍袖中略一掐算说道：
“呵，他们现在鱼骨套，出了你们这事，多半现在还没走，我如果现在赶去，正好可以会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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