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品尝完柳明轩精心烹制的特色佳肴后，竟卧榻三日不起。那看似寻常的家常晚膳，却让她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
那日黄昏，柳明轩满面春风地端出他的拿手好菜时，苏芷的脾胃便已隐隐示警。青瓷盘中那些焦黑之物散发着古怪气味，但她仍强忍不适浅尝一口。霎时间，她的味蕾如遭雷击——咸涩如胆、甜腻似蜜，更夹杂着令人作呕的焦糊气息，恍若有人将整瓮酱汁、半罐饴糖与烧焦的皮革尽数塞入她口中。
她强忍着咽下这口珍馐，喉间立时如火烧般灼痛。柳明轩期待的目光令她不忍道破真相，只得勉强挤出笑意：这味道...甚是独特。
此后每一刻都如受酷刑。苏芷木然咀嚼着，感觉味觉正一点点消逝。盘中食物似有灵性，每次吞咽都如咽下烧红的烙铁。她额间渗出细密汗珠，执箸的指尖微微发颤。
可还合口？我特意加了祖传酱料。柳明轩兴致勃勃地追问，全然未觉佳人面色惨白。苏芷檀口微张，忽觉天旋地转。眼前骤然昏黑，最后听见的是银箸坠地的清脆声响。
待她悠悠转醒，已是次日晌午。丫鬟青杏正捧着药碗侍立榻前，见她睁眼，连忙上前搀扶：小姐总算醒了！郎中说您是脾胃受损，需静养三日。
苏芷只觉五脏六腑犹在灼烧，虚弱问道：柳公子何在？
柳公子在厨房...青杏欲言又止，他说要研制新菜式给小姐补身子。
话音未落，院中突然传来轰的巨响。二人惊惶望去，只见厨房方向腾起滚滚黑烟。不多时，灰头土脸的柳明轩捧着个乌漆墨黑的砂锅闯进来，兴奋道：阿芷快看！我改良了十全大补汤！
那砂锅里翻腾着诡异的墨绿色浓汤，表面漂浮着可疑的块状物，散发出混合着焦糊与腥膻的刺鼻气味。苏芷胃部一阵抽搐，险些再次昏厥。
公子且慢！青杏急忙拦住，小姐刚服过药，忌食油腻。
柳明轩失落道：可我熬了三个时辰...忽又眼睛一亮，不如先让阿芷闻闻香气开胃？说着便将砂锅凑到榻前。
苏芷顿觉一阵眩晕，那气味活似腐烂的鱼虾混着烧焦的草药。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颤声道：柳郎...妾身突然想起...城南妙手堂的李大夫说过...重病之人需...需斋戒七日
原来如此！柳明轩恍然大悟，那我这就去准备七日后的药膳！说罢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途中又撞翻了两把黄花梨木凳。
待脚步声远去，苏芷长舒一口气，虚弱地对青杏道：快...把窗户都打开...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去跟门房说...这几日若见柳公子来...就说我回娘家养病了...
青杏忍笑应下，正要转身，忽听院外传来柳明轩兴奋的呼喊：阿芷！我在古籍里找到个更厉害的方子！紧接着是管家老周惊恐的劝阻：公子使不得！那砒霜是药老鼠用的啊！
苏芷闻言，两眼一黑，彻底昏死过去。朦胧间仿佛听见青杏在耳边轻叹：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出家吧？
苏芷这一昏，又是半日光景。再醒来时，窗外已是月上柳梢。屋内点着安神的沉水香，青杏正坐在灯下绣着帕子。见她睁眼，连忙放下针线凑过来：小姐可算醒了，厨房刚熬了清粥，奴婢这就去取。
话音未落，忽听院中传来窸窣响动。窗纸上映出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接着传来刻意压低的嗓音：阿芷...睡了吗？
青杏与苏芷对视一眼，俱是脸色大变。还未及回应，那窗棂竟被轻轻撬开，露出柳明轩那张沾满灶灰的脸。他手里捧着个青花瓷盅，献宝似的小声道：我偷偷熬了冰糖雪梨，最是润肺...
苏芷强撑着坐起身，正要婉拒，忽闻那瓷盅里飘出一股酸腐气味。柳明轩自己也皱了皱眉，嘀咕道：奇怪，明明按方子来的...说着竟要掀盖品尝。
且慢！苏芷急中生智，柳郎可还记得《饮膳正要》中说，药膳需君臣佐使？这雪梨性寒，需配...配...
配什么？柳明轩眼睛发亮。
配...三年陈的普洱茶！苏芷脱口而出，而且要云南进贡的龙凤团茶，需用无根水煎煮...
柳明轩果然被难住了，挠头道：这...我明日就去茶市寻访！说罢便要翻窗离去，却不慎踢翻了窗下的花盆。哗啦一声响惊动了巡夜的家丁，顿时灯笼火把围了过来。
有贼啊！
快拿住他！
混乱中，柳明轩慌忙解释：是我！柳...话未说完，一盆洗菜水当头泼下。待得家丁们认出是未来姑爷，柳明轩已成了落汤鸡，那盅冰糖雪梨也洒了大半。
次日清晨，苏尚书下朝回府，听闻昨夜闹贼，又见爱女病容憔悴，当即拍案道：岂有此理！传我的话，从今日起府中加强戒备，尤其是...他瞥见女儿哀求的眼神，干咳一声改口，尤其是厨房重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午后，柳明轩果然被拦在了府门外。门房老周赔着笑脸：公子见谅，老爷有令，这几日府中戒严...
柳明轩急得团团转，忽然灵机一动：那我就在这儿等！阿芷总要出门的！说罢竟真在石狮子旁坐下，从怀中掏出本《调鼎集》研读起来。
这一等就是三个时辰。暮色四合时，苏芷终于乘着小轿从侧门出来——她实在担心这痴人饿出病来。谁知刚掀轿帘，就看见柳明轩举着个油纸包兴冲冲跑来：阿芷！我新学的玫瑰酥...哎哟！
原来他跑得太急，被石子绊了个趔趄。那油纸包飞出去，不偏不倚砸在路过的一个游方道士头上。道士大怒，掐指一算忽然变色：这位公子，你身上怎有死气？
柳明轩愣住：道长何出此言？
道士盯着他沾满油渍的衣襟，凝重道：公子近日是否接触过...断肠草？
躲在轿中的苏芷闻言，眼前一黑，差点又昏过去。
那道士话音未落，苏芷已掀开轿帘，颤声问道：道长此话当真？
只见那游方道人鹤发童颜，手持一柄麈尾拂尘，正色道：这位公子印堂发黑，身上带着七步断肠草的气味。此物剧毒，沾唇即亡，老道绝不会认错。
柳明轩闻言大惊，慌忙拍打衣襟：不可能！我今日只碰过玫瑰花瓣和猪油...说着突然顿住，从袖中掏出一把蔫黄的野草，莫非是这个？我在后山采的，闻着清香扑鼻...
道人倒退三步，拂尘直指那草：快扔掉！这正是断肠草！
苏芷只觉天旋地转，青杏连忙扶住她。却见柳明轩挠头道：奇怪，菜谱上明明说这是野茼蒿...
公子啊！道人跺脚道，您这哪是做饭，分明是炼毒！
正说着，柳明轩突然面色发青，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苏芷顾不得仪态，扑过去扶住他：柳郎！
道人急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个青瓷瓶：快服下这解毒丹！又对苏芷道，小姐速去取三碗绿豆汤来，要快！
苏芷正要吩咐青杏，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住手！只见苏尚书带着府中护卫疾步而来，指着道人大骂：哪来的江湖术士，敢给我女婿下药？
道人连连摆手：大人明鉴，这位公子中了...
爹！苏芷急得眼泪都出来了，柳郎他...
混乱间，柳明轩突然哇地吐出一口黑血，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道人趁机将药丸塞进他口中，高声道：再不救治，这位公子命在旦夕！
苏尚书这才慌了神，连忙命人拾起柳明轩往府里抬。路过那包摔碎的玫瑰酥时，道人用拂尘拨了拨，摇头叹道：断肠草汁和面，砒霜调馅...造孽啊！
经此一事，柳明轩在床上躺了足足半月。说来也怪，那游方道人竟在苏府住下了，每日亲自为柳明轩煎药调理。苏芷感激不尽，时常亲自奉茶。
这日清晨，苏芷端着参汤来到客房，却见道人正在收拾行囊。
道长要走？苏芷急忙放下托盘。
道人捋须微笑：令尊昨日与老道长谈，决定在城东开一家五味斋，请老道当掌柜。他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至于柳公子嘛...老道已与他约定，往后想试新菜，必须先送来五味斋品鉴。
苏芷喜极而泣，正要拜谢，忽听院中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柳明轩抱着一摞书兴冲冲跑来：阿芷！我找到本《千金食治》，里面说...
站住！苏芷和道人异口同声喝道。柳明轩吓得一个激灵，怀中的书册哗啦散落一地。最上面那本《岭南毒物志》正翻在断肠草那一页，旁边还画着个朱红的叉。
道人仰天长叹：孺子可教也！
从此，京城多了家奇怪的饭庄。门口挂着柳氏禁入的木牌，里头却常有位俊俏公子趴在柜台上，眼巴巴地望着后厨流口水。而每当这时，柜台后的老道就会敲着算盘哼道：想吃饭？先把《本草纲目》抄三遍！
转眼已是三月暮春，京城杨柳堆烟，百花争艳。这日苏芷正在五味斋后院帮着道人整理药材，忽见青杏慌慌张张跑来：小姐，不好了！柳公子他...他把五味斋的招牌菜谱偷走了！
苏芷手中药碾咣当落地，还未及说话，道人已抚掌大笑：妙哉！老道故意放在显眼处的假菜谱，总算派上用场了。
原来那道人早防着这一手，特意编了本《乾坤颠倒食谱》，里头记载的尽是些糖醋黄连清蒸苦瓜之类的古怪搭配。青杏听得目瞪口呆：那柳公子若是照着做...
正好给他败败火。道人眯着眼笑道，这半月他天天偷吃厨房边角料，老道看得真切。
正说着，前堂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三人赶去一看，只见柳明轩面色惨白地趴在门口，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假菜谱。见他们出来，他颤巍巍举起一个食盒：阿芷...我这次真的做出能吃的点心了...
苏芷将信将疑地打开食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几个桃花酥，色泽粉嫩，香气扑鼻。道人用银簪试了试，讶然道：居然没毒？
柳明轩虚弱地笑了笑：我照着《饮膳正要》做的...每道工序都请药铺伙计尝过...话未说完，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后来才知，他为了做出像样的点心，竟真跑去药铺当了半个月学徒。那药铺掌柜见他诚心，不但教他辨认食材，还传了他几手药膳秘方。
秋去冬来，五味斋的生意越发红火。道人说话算话，果真让柳明轩当起了二厨——虽然只能负责洗菜切葱。这日大雪初霁，苏芷裹着狐裘来店里，正看见柳明轩在院中堆雪人。
阿芷快看！他兴奋地指着雪人，我按《山家清供》做的酥琼叶，用雪代替面粉...
话音未落，那雪人噗地塌了半边。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悠悠道：雪水烹茶尚可，做点心嘛...说着抛来一个油纸包，先尝尝正经师傅做的枣泥糕。
柳明轩讪讪地蹭过去，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小瓷瓶：道长，这是我按您教的方子配的消食丸...
道人接过一闻，难得露出赞许之色：不错，山楂、陈皮分量正好。转头对苏芷眨眨眼，看来老夫可以安心云游去了。
开春后，五味斋换了新招牌。左边柳字龙飞凤舞，右边苏字端庄秀丽，中间挂着道人留下的匾额——知味轩。偶尔有熟客问起老道长，柳明轩就会指着厨房梁上悬挂的拂尘笑道：师父说啦，要是我再把糖当盐放，他就飞回来抽我。
苏芷在柜台后抿嘴一笑，低头继续核对账本。春风穿过门廊，吹动她鬓边一缕青丝。柳明轩看得呆了，手里正在雕的萝卜花咔嚓断成两截。
呆子。苏芷红着脸轻啐一声，却悄悄推过去一盏刚沏的碧螺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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