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午时
传说千年之前，天上耀星坠于红叶郡之南，所落之处风调雨润，行路过者时常膜拜，不久便聚散成落，正是如今的星落村。星落村依陨石坑而建，村中央的广场名作天石土，土地虽然丰饶，但四周村居并不很多，人口只有两百来户。商队一行人昨日傍晚便抵达了村庄，在民居中歇脚。
眼看就要到目的地小石城，一行人都是蒙头大睡，唯独隆岚钟龙马精神，在村中四处周旋，光是抱着村中那块石头就钻研了许久。到午时，温玉妆和李代办唤众人吃饭，又不见了隆岚钟，温玉妆知道隆岚钟单独吃得早，定是到村中转悠去了，便同众人聚餐，吃过便催促队员们整理行囊，自己出门去找隆岚钟。
温玉妆路上见着两个悠游的村民，脑门一热，上前问道：“两位，冒昧问一下，看没看见一个面生到处转悠的年轻人？”
“年轻人？”村民一时摸不着头脑，霎时又恍然大悟，“哦，你说岚子啊，他到天石土那去了。他整天整天地呆在那，咱还是第一次见外来的对这神石子这么感兴趣呢。”
温玉妆匆匆道过谢，直往村中央去。远远望见蹲伏在巨石前的熟悉身影，她才刚松下一口气，走近要唤，却闻得隆岚钟深呼吸，猛地一声咳嗽，捂嘴的手上满是殷红。
“我就是来叫你上路的，你给的我这份见面礼也太隆重了吧。你还骗我伤好了。”温玉妆拿住隆岚钟的右手，这手掌上果然满是暗红的沉液。
隆岚钟想要抽回胳膊，当时竟没能得手，不住笑道：“这就是伤好的预兆嘛。我管村子里的赤脚医生买了点活血的药剂，终于把这口淤血给吐出来了，现在好多了，胸也不闷了，温水到底还是比不得药呀。”
温玉妆半信半疑任隆岚钟去洗手，也不消她再多言，隆岚钟便乖乖地和她回往民居。到得民居时，马车行囊都已整顿齐备，众人辞别村民，直往东南边去。
好容易从经南岭出来，众人都养足了精神，车前的马夫在路上哼着欢快的歌谣，商行众人路上有说有笑，反而是独立小队众人不言不语，把车里造就半边热闹，半边冰窟的奇异景象。隆岚钟还特意将柳惜时和汤心练安排到一车，哪想这汤心练光顾着跟商队的人说话，柳惜时则是耷拉着头一声不吭，他不说话隆岚钟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隆岚钟把拿出一半的纸卷屁股放回兜里，轻声与身边纹丝不动的韩雬雯搭话，“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吧？感觉怎么样？”
“比我想象中要难……”韩雬雯答得爽快，语气却颇为平缓，话尾最末的气就像是硬生生憋出来的，再多说一个字就必须换气了。
“杀生，特别是杀人，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隆岚钟翘起二郎腿，淡淡道。
“嗯……”沉闷空气的压迫下，面对隆岚钟投来的目光，躲闪的韩雬雯一如受惊的小猫咪。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杀人现场的情景，那肯定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隆岚钟习惯性地抬起头，才发现目光所至并不是无际的蔚蓝天空，“生冷的刀——那是铁做的东西，就这么切开人的脖颈，人头就这么落在地上，还翻滚了好几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可以说话，可以说话，可以哭可以笑的人，这样的死去是多么让人难过的事，死者什么事都不会再想，但是生者却要添上许多的苦痛。一个能心疼，能说话的人，就这样没了。我就想啊，我也会这样吗？头点地，然后就什么都没了，我那个时候开始觉得，‘生’这种东西本身才是可怕的，如果从来没有‘生’过，就不会畏惧‘死’这种东西了。”
“队长想得真多……我只是单纯地有些……害怕……”
嘈杂的马车内，隆岚钟努力听清小女孩的尾音，半感叹道：“会害怕是件好事，懂得害怕的人才能比谁都勇敢。”
韩雬雯刚刚对这位队长提起的一点兴趣立马就遭到了抹杀，比起征战四方的将军，这个人更像是个絮絮叨叨的老神棍，或许无处不在的弦外之音有颇多值得玩味之处，但对她来说，目光所及，肌肤所感就是一切。
此刻的沉默就意味着宁静，隆岚钟半瘫在木板上，融于车身的颠簸，自昨日下山开始，路况平稳不少，这样的有节奏的轻微摇晃，几乎要催他入眠。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李代办的声音，睁开双目，满眼皆是斜照残阳，前方鼎沸渐起，一座拱桥慢慢浮现，久违的生息人烟。
“隆公，过了桥不远就是小石城了。”李代办喜形于色，摇晃中莫名其妙地对隆岚钟起手作揖。
隆岚钟微微颔首，溪水湍湍与嘈杂人声混同一处，长杆穗花随风飘摇，桥板上，洞箫悠扬远播，行人都未曾为之顿足，往来自如。玉音婉转，绸长流短，勾折嘘感，墨泪旋绽，情愁不暖，栖心甚寒，喧嚣由之稍缓。他侧首望向车外，遥见赭梁之上，一名女子轻拨圆管，只见得凄伤侧颜。隆岚钟端详女子全貌：岐头履边，月彩修叠，浅衣层波，长及鞋缘，花纹宣美，都是隆岚钟所不能言，只是一头半长垂肩的青丝，却与身下很不搭调，他转念想来，也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先入为主给人定了调，有不如意处，反而怪罪在他人身上。
隆岚钟收回目光，随着马车上桥，危耸的古城墙映入眼帘，细缝间爬满青意。隆岚钟闻得马车上商队众人都在谈论方才女子多艺而绝美，眼见车前一队穿着略显古怪的人马行来，只道是小石城的卫兵，身后只有余音绕耳，再回望时，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停下！例行检查！”卫兵首领上前唤停马车，眼见李代办正襟而起，从怀里拿出一个带系缨、长条书签模样的铁牌。
卫兵见过铁牌，蓦地变了脸色，吩咐身后成列的卫兵让行，李代办这才扶裳坐下，对隆岚钟笑道：“隆公，让您受惊了。”
“没有，你多虑了。早听说小石城号为‘红叶商都’，今天算是眼见为实啊。”
“是，小石城向来看重商业，我们安氏商行是城里的行商大家，因此得了不少好处，隆公如果在城中有什么不方便处，尽管来找在下，在下一定勉力帮忙。”
隆岚钟望着浅笑的李代办，象征性地作揖回礼，这些年安氏商行内部明争暗斗，大有分崩离析的趋势，但可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么？
“对了，小石城里值得逛一逛的地方不少，隆公可以和队员朋友们在城里待一阵子，我们商行在小石城有座宅院……”
“我们小队队员都是些懒散人，过不惯集体生活，李代办的好意我就代这些崽子心领了。”隆岚钟笑道。
李代办一愣，沉思片刻，两手搭在膝盖上，露出和善笑容，“那行，既然这样，在下也不强求。不过我可以帮隆公介绍一处商旅，环境还不错，在城中心逛地方，我还能帮着讲讲价。”
“那敢情好，李代办到底是大商人，想得周全。”隆岚钟说着，汤心练也咧嘴哂笑。
街道上热闹非凡，光是经过这一路，隆岚钟已经把唱戏的、耍杂技的、说书的、摆摊食的看了个遍，还有许多新奇的玩意，马车收缓，走了一刻钟才到李代办说的地方。小队众人和李代办下了车，由代办领着，穿行笔直的巷道来到一幢大楼。这大楼开天入云，耸立一方，墙面和支柱结构都与周遭不很相融，只是外饰雕琢，精致中掺杂着古朴，因此还不至太过突兀。
听得屋内李代办呼唤，隆岚钟这才回过神来同温玉妆、宁与沁一道进入楼里。李代办雷厉风行，已与前台交接好了住宿事宜，经隆岚钟商量，又调整一番，最终堪堪确定下来，小队众人都上楼去，隆、温二人留下送别李代办。
李代办前脚刚踏出大门，后脚便劝两人，“两位爷，不劳您们远送了，这些时日车马劳顿，幸赖有你们一路保护，不然早葬身经南岭，喂了山里的畜生。等在下把这两天货物送到，到时便立即把报酬亲自送过来。”
“不麻烦，到时我们派人来取也不碍事。”
“诶，隆公人生地不熟，哪有让客人找地方的道理？货物交接后报酬一定马上送来，隆公……差点忘了这一茬，”李代办一个惊颤，摸出一张棱角带缺的折叠硬纸交给隆岚钟，“这是小石城的地图，就当是在下的一点小心意。这图用了有些年头了，虽然陈旧，但却详尽得很，有许多重要的地方都有标记，我想隆公也会感兴趣。凭着这份地图，隆公也能随时来商行宅院喝茶……”
“万分感谢。”隆岚钟毫无犹豫收下地图，说来也确实有些困倦，恍如在游梦境，只听得温玉妆和李代办又说了几句，李代办便拱手走了，他便和温玉妆回身准备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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