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腊月，天寒地冻的京郊西山寒寺的如来佛祖大殿。
一位年约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身素衣，正跪在佛前虔诚念着《往生咒》，声音清脆悦耳。
从殿外看去，姑娘脊背挺直，身姿绰约窈窕，脖颈纤细修长，姿态恭敬而虔诚。
白色的裙裾散落在地上，宛若一朵静静绽放的白莲，美丽又静谧。
今天是母亲的二周年忌辰，她特地来寺院拜佛烧香，寄托哀思。
等候在殿外的婢女春雨，正在被人盘问。
“你们是哪家的？”
“回军爷，我们是内阁首辅刘大人家的亲眷。”
“为何会来此山寺？”
“我家太太今日二周年祭，小姐过来给太太念经祈福。”
“呆在这里，不可妄动！”
“是。”
素衣小姑娘念完二十一遍往生咒，磕头后道：“娘，女儿沉降一年以来日日诵念往生咒，只愿佛祖保佑您老人家往生极乐净土，得享清净安泰幸福。”
小姑娘把手中的手抄经书供上香案，转身打算离开，却看到大殿里里外外已经站了许多人，一片端庄肃穆，静悄悄的。
离自己不远的是个少年，一身素服，长身玉立，俊眼修眉，眼角上挑，神情微微哀伤。
少年看了她一眼，公鸭嗓的声音有些寂寥：“往生咒，真的有用吗？”
小姑娘微愣，还是答道：“心诚则灵。对已逝之人是否有用尚未可知，对活着的人却是个寄托。”
少年并未再说话，反而抬头看向了庄严肃穆的佛祖雕像，似乎在回忆什么往事。
小姑娘微微屈膝行礼，出了大殿。
殿外天色暗沉，鹅毛大雪飘飘洒洒，庭院里一片白茫茫。
小姑娘被人拦在了廊下：“刘小姐，贵人在此，还请不要走动。”
小姑娘依言，与婢女春雨一同立在廊下看着大雪飘扬。
京城王公真是贵胄遍地走，即便是这滴水成冰的下雪天，在京外香客稀少的山寺，也能遇到贵人。
她避着些就是。
她刚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却见方才大殿中的少年已经向她走来，如玉的俊朗面庞上嘴角微翘，似乎噙着一缕讥嘲：
“刘阁老常常劝朕少与僧侣亲近，多读读圣贤书。还真是说一套做一套。家眷大雪天的还来寺庙闲逛，怎么不见他管管？”
小姑娘心中咯噔。
朕？！
她这是什么狗屎运？
特地选了个京郊人烟稀少的山寺，不仅遇上了突如其来的鹅毛大雪，还——
偶遇了皇帝！
要命的是，还被皇帝当面质问！
不行，不能任由皇帝把一口大黑锅扣在祖父头上！
小姑娘脑子飞速旋转，很快就有了计较。
她跪地行礼，同时辩解道：“皇上此言差矣。佛经可以静心，僧侣却可能乱政。正因为家中祖父不提倡家眷信奉佛教，臣女寄托对亡母的哀思，也只能借故来此偏远山寺，只求一个心安。”
家中还有祖父、父亲等长辈，做这些祭奠亡母的事情并不合适。
少年却不打算放过她，嗤道：“你倒是大胆，对家中祖父阳奉阴违，也不怕落得个不孝的名声？”
小姑娘心里捏了把汗，答复道：“孝与不孝，都在心里。而非面子功夫。臣女为亡母超度亡魂是孝，远离京城，避人耳目来寺院也是孝。”
少年冷哼了一声。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臣女闺名沉绛。”
少年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小姑娘。
一身洁白的素衣，面容清新脱俗，如云的乌发用一根木簪挽住，额头光洁，神情淡然镇定，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脸上还有两道浅浅的泪痕。
在这古朴寺院、暗沉天色、鹅毛大雪的衬托下，愈发显得飘逸出尘，如同天外仙子，世外仙姝。
与他以往见过的美貌宫娥和京城贵女相比，迥然不同。
令人眼前一亮，也勾起了他的好奇。
“既是刘阁老的孙女儿，为何以往宫宴，朕从未见过你？”
这份出尘的气质，在哪里都会引人注目，他若见过，肯定会有印象。
“回皇上，臣女自幼与祖母和父母亲住在老家洛阳。前几年祖母和母亲先后过世，最近才随父亲返回京城，并未有幸去过皇宫。”
少年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不过，他很快挑起了另一个话题：“洛阳？那里的牡丹很出名。只是不知洛阳是否也有这样的大雪？”
“自然是有。”
“那洛阳也有什么赏雪雅会？”
小姑娘表情清清淡淡的，话语也简洁：“或许是有，臣女不知。”
少年反而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你是堂堂的首辅之孙女，想来诗词歌赋也是通的，对这漫天大雪，可有什么诗词雅句？”
刘沉绛一直应付着皇帝的问话，心里却渐渐焦急起来。
她虽进京不久，可却听闻过当今皇帝的名声。十五岁登基，至今不足一年，却宠幸近侍、喜好享乐，性情很是跳脱。
她家祖父常在家中唉声叹气，说不能劝导皇上专心朝政，实在有负先帝嘱托。
她一个闺中小姐，再过几个月出了孝便要议亲，可不想与这样的皇帝有什么来往。
雪越下越大，再不动身回城，路上会更难走。
刘沉绛念头转过，很快有了应对：“臣女粗鄙，诗词雅句知道得不多，倒是知道些市井俚语，只怕污了圣听。”
“你且都说来听听。”
“雅句，只记得‘似天仙狂醉，把白云揉碎。’
市井俚语么，这首‘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倒是本色拙朴，风致别然。”
少年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出尘仙子的嘴里说出这样粗俗的俚语，实在令人意外。
这让仙子多了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少年笑声很有感染力，刘沉绛也不禁莞尔。
清冷绝尘的美人微笑，宛若冰雪融化，春风拂面。
少年的心情变好了许多，眉眼间多了几分少年人才有的飞扬与活力。
少年回顾左右近侍，想要寻求认同：“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这两句话甚是有趣！”
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尴尬笑了笑，凑近少年耳边耳语了一声。
少年愣了愣，俊脸一板，瞪着眼看向刘沉绛：“你居然敢骂朕？！”
刘沉绛睁大水汪汪的大眼睛，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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